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237章

  谢澄哭的时候,我模模糊糊想起一个问题:他过去送我的那枚据说是寒山门至宝的铃铛,我放到哪里去了?我有点想问他,之前替我收拾遗物那会儿有没有看见,又觉得这话讲出来不太合适。

  就这犹豫的片刻功夫,我的掌心已经快盛不下他的眼泪了。

  “当时……是谁替我收的尸?”

  我还是问道:“英娘吗?”

  “算了。”我很快又说,“这个不重要。”

  黑压压的天际下水雾弥漫,目及之处都已成了被浸湿的画卷上那鸦青色的一团,无非是这里深那处浅的区别,而太过执着于一滴雨的轨迹,或许会让目晕眼花的自己在这片暴雨中跟着失去容身之地。

  我仍让谢澄抱着,我怕此刻将他推开,他就要在这卷水墨画上化开了。

  那个铃铛到底放哪里了,我竟然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外面吗?”

  听到这句问话,我迟疑了一下,说:“最开始是,后来有小娟陪着我。”

  “小娟……”

  他好像笑了,那个肩膀抖动的意思应该是在笑。

  “她对你好吗?”

  “还行。”

  “是吗,还行……那也挺好的。”谢澄高挺的鼻梁在我腿缝里轻轻磨了磨,他重复道,“也挺好的。”

  我说:“你呢,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的?”

  谢澄默了很久,他抱在我腰间的双臂不知不觉缠得更紧了,都不像是他没力气要枕在我腿上,而是他在拼了命把我往他怀里扣。

  “也还行。”谢澄道。

  “那就好。”我笑起来,“看你肯带着寒山弟子来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我就知道你现在肯定心里有主意。”

  “是姬宣……”

  “什么?”

  谢澄又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是姬宣让我这样做的。”

  我一时没弄懂这俩人的路数:“是吗?他怎么说的?”

  “他说,我不如他会杀人。”

  “……什么?”

  谢澄十分疲倦地道:“嗯,他其实是个好人,他……姬宣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知道。”

  “毒医呢?”

  “也不知道。”

  “那徐英她们——”

  “都不知道。”我直接说清楚,“你是我最先见到的那个。”

  他这才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满世界都昏昏沉沉的,他默不作声流下的泪都像随风而逝,迅速枯萎干死的花。

  “为什么是我?”他哑声道,“为什么最先见到的那个是我?”

  我开始感到焦躁,不太想在这里坐下去了,他偏抱我抱得死紧,我想推开都得费点力气。

  可结果我稍微一挣动,他就如烫伤一般猝然放了手,睁大了眼惊惶不安地望着我,然后又立刻站起来往后退去,退到快跟我隔着大半个亭子了,才站定脚,并且当着我面猛的喘了一大口气。

  他胸膛不断起伏着,过了很久吃力地道:“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吗?和那个小娟,你们,你们要去哪里?”

  “你关心这个?”

  “不,我不关心……”他笑得假极了,一张脸每根肌肉都不听使唤,泪水泅进唇角凹陷的深窝里,表情狰狞得跟要吃人似的,“不对,我关心,我,我关心你,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马上回答,看了他一阵,问道:“你真的是谢澄?”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明日就会出发,具体去哪里和你没有关系,况且你才在武林大会一举夺魁,想来也有很多需要你亲自去对付的应酬吧?”

  “一举夺魁的不是我,天下第一剑,我给你,是你的……我没有赢。”

  听着这些格外稚拙的话语,我也站起来,淡然地道:“谁才是胜者,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和我强调这个没意义。”

  “我没有赢……从来,从来都……”

  谢澄木然地流着眼泪,满脸都是了也不擦一擦,我才觉得他看起来狰狞可怕极了,却又在下一刻从其中角度极为刁钻地品出几分熟悉的可爱。

  我耸耸肩,轻松地道:“那好吧,你输了,我也输了,这里有两个输家——不争这个了,行吗?”

  “我没想让你输。”

  “嗯,你当然应该出全力,你要是刻意放水让我,这事才没完。”

  “……”他好像轻微地摇晃了一瞬。

  谢澄突然哽咽起来,哑着嗓子,拳头都攥了起来,他小孩儿似的冲着我使劲嚷嚷:“我从来都没想让你输,无论对手是谁,我都没想让你输!什么叫没意义,本来就是这样,我一直都,一直都……不希望你成为输家……”

  那对于成年男子来说过于尖利的嗓音震得我脑瓜子嗡嗡响,果然他也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紧跟着就揪着衣领痛苦地咳嗽起来,那阵势一时半刻都没办法自主停下,我都怀疑是否有自肺腑间漫出的血积在谢澄受损的喉头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咳了许久,方渐渐平息,那垮塌的肩膀仿佛在催促我前去抚摸拥抱,可我尚未迈出第一步,就看见谢澄抬起手,用掌根快速地擦了擦自己一塌糊涂的脸。

  “我失态了。”他嘴唇几乎没有动,音节含含糊糊地黏在一处,像是从池塘里捞出的发黄账本,每个墨色的字迹都难以辨认,“我不该这样,我失态了……我没有发脾气。”

  半晌,我说:“我知道。”

  “你真的不想要这把剑吗?”

  我摇摇头,他就点点头,说知道了。

  ——你其实过得不好,对不对?

  ——你心里很难过,又不敢真的和我撒泼,所以整个人才这样别别扭扭的,你为什么不敢和我发脾气,说到底你在生气什么?

  ——小秋,你又在难过什么?

  这些涌动到心口发热发疼的话语,最终被我的舌尖强行按捺下去,我看他在那里不断用手指抹泪,越发像个受委屈的孩子,知道的明白这位是刚刚在江湖群英中登顶的一代天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痴傻多年无药可医的可怜憨儿。

  他擦不完眼泪,索性不擦了。

  “我把他埋在寒山了,还有慧心,她不是京城的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家乡在哪里,就都带回去埋了。”谢澄道,“年纪小的师弟们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稍微大一点的,我都跟他们说了。”

  “你说了什么。”

  “师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说对不起,想说他活该,想说你做的对,想说你做的不对。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多想对谢澄说的话,尽管在我娶的这三位夫人中,某种意义上,谢澄同我是最无话不谈的那个。

  由于和谢澄谈心这项业务不够熟练,导致我只能再度将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但这些年堆积如山的千言万语早已涨满了我的胸腔,终于在今时今日堵得我眼前发黑,喉底痉挛,快要喘不过气陷入窒息。

  谢澄又道:“徐英要带你回黑风岭,我知道这样是对的,但我还是没忍住……我,跟在后面,跟着你回黑风岭,那枚给你的铃铛,徐英说让我拿回去,我偷偷放到棺材里了……”

  可惜按照玄凤的说法,我下葬前就被主神转移走了,可能到现在黑风岭的人都没发现,坟墓下埋的是个空壳子。

  空壳子也不是真的空,好歹有一枚不会响的铃铛在里头作陪。

  最后,我只硬邦邦说出来一句:“我走了。”

  我绕过他,走出避雨的亭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