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207章

  石安说:“宣哥儿,既然这样喜欢,那就将他留下来吧。”

  陈奕说:“将军,要我去将他追回来么?”

  姬湘说:“闻人钟是兄长爱慕之人。”

  二皇子殿下素来冷漠,城府深沉,任谁都无法看穿他心底最隐晦的想法——既是如此,为何所有人都表现得仿佛比姬宣本人更清楚。

  比他更清楚,他是如何爱慕着,如何渴望着那不可言说的少年。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而一个爱字,在流水般远逝的岁月里,姬宣从未对那个人宣之于口。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

  “……原来你们都看得出来。”他嗓音犹如承载晨露的一瓣花,柔柔地颤着,轻得近乎无,“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和他走到这一步……”

  “兄,兄长……”

  姬湘怔忡地看着姬宣,她猛的扑上前,一把用力握住了姬宣的手臂,姬湘目光闪烁,她压着心底的惶恐,不顾周围都是近卫,快速道:“我知道了,湘儿知道了!兄长喜欢,那我不会再想着对他出手,但闻人钟此人神秘莫测,身上的谜团多如繁星,只要他往后永远留在京城,我会以国师之位相待——”

  “他不会永远留在京城。”

  姬宣任由妹妹抓住自己,他身姿颀长,芝兰玉树,姬湘虽然在女子中也算高挑,但站到兄长面前便只有娇滴滴那么一点大,也许正是因此,姬宣总会生出她还是当年那刚刚失去母妃,柔弱无依小女孩的错觉。

  那个小女孩在黑暗的寝殿里无助地哭泣,哭着要找娘亲,侍女们如何相劝都无法使她停止悲伤,姬宣在太学放课后得到消息,便毫不耽误赶了过去,甫一步入内室,就看见那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公主正伏在床榻边流眼泪,一截细瘦的脖颈隐藏在乌发间,像缺水枯萎的花苞。

  他只唤了声湘儿,小小的姬湘便立刻抬起了头,一双漂亮的眼里湿漉漉全是泪水,她呆呆地盯着姬宣看了很久,眉头忽的一蹙,她终于大哭着奔进兄长等待已久的双臂间。

  “你还有我。”同样年幼的姬宣抚摸着妹妹颤抖不止的脊背,一字一句,平静地做出承诺,“湘儿,兄长会保护你的。”

  “娘,娘走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你不会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你是我姬宣的妹妹。”

  姬宣也蹙起眉,他捧起妹妹那张狼狈的脸,略带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只有一个人呢?无论发生什么,你我都是兄妹,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兄妹啊。”

  “……”

  姬湘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一串凄楚的泪顺势滚落,良久,她轻轻将脸靠进了姬宣的颈窝里。

  “你说得对。”她仍是哽咽着,气息不稳地道,“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那时姬宣不能理解姬湘的恐惧与忧虑,小公主在失去母妃后几乎无时无刻不想跟着自己的兄长,那怯生生的模样总惹得姬煌等人嘲笑,只有姬宣不会为此苛责妹妹什么,男女三岁不同席,宫中更是忌讳诸多,姬宣却是会牵着妹妹的手,慢慢走过绿柳红墙的出格之人。

  “湘儿,我不会消失的。”

  “但是……”

  姬湘仰起脸,苍白面容上,那个笑容也微弱都快要消失。

  “但是,兄长。”

  她苦涩地笑着,问道:“假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湘儿或许不值得你这般珍重守护,你还愿意留在湘儿身边吗?”

  这个问题真正的含义,在十年后才揭晓答案。

  看似血脉相连的兄妹,其实一方是贵不可言的当朝皇子,一方却是偷情得来,卑贱如泥土的贱种。

  而姬宣眼里,那个只会哭泣,只会跟着兄长亦步亦趋的小公主,也从来都不是一枝任人攀折的柔嫩花朵。

  “……兄长。”

  于是时隔多年,姬宣又一次看见了姬湘的眼泪,她被朝霞肆意涂抹的美丽脸庞尽是祈求的意味,姬湘嘴唇嗫嚅着,终日与心计谋算为伍的王女,面对自己兄长无言的目光,竟连一个粉饰太平的字眼都再不能说出口。

  她眼泪直流,涂着蔻丹的五指无意中深深掐进了姬宣手臂,隔着软甲都能感到疼痛,姬宣面色一动不动,不知对峙了多时,到底是姬宣叹了口气,败下阵。

  “我和闻人钟不会有未来。”他安抚般轻声道,“你忘了吗,湘儿,我们曾经杀过他一次。”

  “可,可他不是没有死吗……他还活得好好的……”

  “是,他还活着,那又如何呢?”

  站在这堵幼时认定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姬宣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从容不迫地执刀,他一点一点剜出自己那颗瑟缩的心脏,甚至浅浅地笑了,春花因这个笑容怦然盛放,于胸口传来的剧痛中,姬宣认真地道:“我曾经试图杀死闻人钟。”

  “我与他之间有诸多芥蒂,从黑风岭到京城,我始终防范着他。”

  “我对他隐瞒再三,明明知道一切背后的真相,也从来没有向他坦诚过分毫,任由他去奔波,去劳累,去为你我的谎言圆上尾声。”

  “我让他失望,害他伤心,我无数次驱赶他,就像对待一头没有感情的牲畜,我是他的冰儿,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他的冰儿。”

  尽管姬宣口中说出的都是姬湘想听见的话语,她却反而惶恐到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这已磨炼至不知何为恐惧的王女,她紧紧抓着兄长,如那年盛夏,姬宣牵着她的手去母妃陵寝,从很久以前,姬湘就将自己与兄长牢牢绑定在一起,对那时的她来说,高洁如月的兄长,就是世上仅剩的光。

  但姬湘惊慌地意识到,那些永远不会被斩断的牵绊,那些辗转于飞雁寄送的家书,那些连成桥梁的思念,正在她眼前以不可挽回的决绝姿态快速消逝。

  掌中沙……那是一捧姬湘再也掬不住的,星尘光影。

  “兄长!回来!”

  她失去良好的涵养,冲着姬宣的背影,浑如市井泼妇那样尖叫着道:“你也说了,你和他没有未来!他不会再留在你身边了!你们已经完了!完了!就算是夫妻,也会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什么比血缘更值得信任!”

  “兄长,我是湘儿啊!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难道你我多年的互相陪伴,还比不上一段虚假的夫妻情分吗?!”

  夫妻。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由闻人钟亲口道出的这四个字,如梦魇般终日撕扯着姬宣的心,在那血淋淋的创口上,添了千万道蚀骨的伤痕。

  没有人会知道,姬宣午夜梦回,总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闻人钟提剑来杀他。

  来杀我吧,杀了我,我受够了,就当是做做好心事,快点来杀了我吧。

  【“冰儿。”】

  为何只是看着我,为何不动手,我是你的仇人,我曾放火烧毁了你的家园。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为你做一切事,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废话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根本就不明白……姬宣是个杀人魔,而非你爱惜疼宠的冰儿。

  【“……是吗,那我走了,请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

  ……

  ……至亲至疏,夫妻啊。

  “兄长!!!”

  某一瞬间,在听见姬湘那尖锐到破音的呼唤,姬宣有想过回头,可奔下城墙的感觉太过美妙,狂风不能企及他身后拉长的影子,这些年姬宣多少回出入京城,他往返于塞外和锦里,头顶寒月,见证了他的马不停蹄,披荆斩棘。

  然而,仿佛直到了今日,他才第一次真正翻越过这座城墙。

  连同所有束缚禁锢,都一齐抛在脑后!

  “拦住他!!所有人,拦住他!!!”

  即使对象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二皇子,可只要公主一声令下,在场护卫们便会如实遵从她的指令,刀剑铮的再次出鞘,冷光四溅,在那石梯两侧,数道黑影闪现,都朝着孤身一人的姬宣拦了上去!

  “请回到公主身边,殿下。”

  “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公主在等待您。”

  “殿下,我们绝不愿意与您为敌……”

  他们确实为难,他们确实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姬宣见状便笑了起来。

  染血银盔尚未褪下,实在正好,他手握一柄横扫千军的长剑,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瞬时形成的包围圈,从来自持漠然的将军眼中烧着兴奋到极致的火焰,烈火燎原,不止烧透了姬宣,还要拉着所有违逆他意志的人共赴黄泉。

  见者无不胆寒。

  “可能我生下来,就是为了今日罢……”只听那杀神淡声道,“不管有没有未来,我都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这是我身为人夫,该尽的职责。”

  姬湘踉踉跄跄扑到城墙边,她打着抖的双手勉力扶着砖石,望着姬宣那于重重围攻中仍不落下风的侧影,她眼底渐渐起了层赤红水光,是血是泪无法辨别,眼看着姬宣被及时赶到的陈奕等人护送着上了马,再多的追兵都鞭长莫及——

  “找到他了吗?”

  姬湘睁大了眼,她用快要折断颈椎的力道扭过脑袋,死死盯住身边的弓箭手:“找到闻人钟了吗?!”

  “找到了。”

  “那好,放箭。”

  弓箭手不由看了眼那正同样奔赴战场中心的青年,有些结巴地重复了一遍:“放箭吗,现在?”

  “放箭!”姬湘说完,便夺过了他手中的弓箭,眯着眼,向远处那道如游魂游荡在尸堆中的身影,射出了饱含杀意的第一箭,她咆哮道,“放箭!!!”

  万千箭雨,顷刻离弦!

  它们越过姬宣头顶,越过尸山血海,覆盖了漫天朝霞,使黑夜再次回到这片刚结束厮杀的大地上!

  在这样的围追截堵面前,就算是姬湘无所不能的兄长,也该明白大势已去,他付出的所有都是徒劳。

  回来!回到我身边!

  兄长!

  你的心愿已经没有再实现的那一天了!

  “湘儿,兄长会保护你的。”

  “你是我姬宣的妹妹。”

  “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那双同样柔嫩的手,那个同样稚弱的怀抱,需要多大的勇气,付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在虎狼环伺的深宫,护住一个小公主童年最后的梦境?

  远走塞外,久居军营,为了自己这个妹妹,姬宣……她风华绝代的兄长,究竟受到了多少本不属于他的磋磨?

  “兄长……”

  姬湘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瞳孔颤抖地注视着那无所畏惧追赶箭雨的青年,姬湘喉头发堵,舌尖颤抖,她刚刚才拉开弓弦的手彻底失了力,弓箭刹那间落地,姬湘崩溃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脸庞,热泪如长河,她尽力伸出手,声嘶力竭:“兄长!兄长!……哥哥!哥!我认输了!回来!湘儿知道错了!”

  “哥哥!哥哥!”

  “停下!不要再放箭了!停下!停下啊!”

  已经放出的箭矢不会回头,王女的呼唤淹没在风中,姬宣只身骑一匹马,追向故事的尽头。

  故事,他还没有给闻人钟讲过这个在他小时候,从母妃那里听来的故事。

  说是有一片深山老林,住着一个成精的山鬼,会在月夜出没,山下的人都清楚山鬼的习性,满月夜便总是早早熄灯休息,可有一回中秋,一个行人路过此地,他独自翻山,要去山另一边,看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月夜枯林,山鬼果然出现了,它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跟在行人身后,不知道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然后呢?”姬宣期待地问向月,“那个行人怎么样了?”

  “他成功下山,去见自己的未婚妻了。”

  “那山鬼呢?山鬼什么都没做吗?”

  “什么都没做。”

  “……好奇怪的故事,山鬼应该做点什么才对,不然它做什么要这样出来吓人。”

  “哈哈!可能……它只是一个人待在山里,感到很寂寞,所以才总是跟着路过的人,希望他们回头理一理自己吧。”

  母妃过世,黑夜就失去了为大地照明的灯。不会再有月夜,不会再有出没的山鬼。

  万千箭雨犹如倒行的流星,追逐,他追向那只寂寞的山鬼,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故事里的怪物,心怀鬼胎,趔趄尾随,他追着流星群,他们一起奔向那一轮落在人间的明月。

  姬宣这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人生中,独一无二,再也不会出现的奇迹。

  “闻人钟!”姬宣目眦欲裂,世间涌动的色彩均成单调的黑白,他高声唤出了那个人鲜活的名姓,“闻人钟!”

  他的呼唤在看清闻人钟的那一刻,便成了烈火中焚烧殆尽的,一页沾满相思泪的情书。

  “……带我走吧……”

  那从来都是微笑相待,打着山贼的旗号,行为举止却比圣人还要圣人的少年,那比什么都要温柔强大的……姬宣心中的山鬼与明月。

  他在人生的最后,缺了右手,遍身是伤虚弱至极,一张脸上涕泪交加,怯懦到会让人怀疑,这到底是谁的地步。

  最不可能哭泣的人泣道:“我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救命!救命!!”

  偌大战场,只有闻人钟在流泪,分明姬宣记忆里极少有闻人钟如此脆弱的时候,可注视着那些滴落的泪,姬宣便知道,那人已经这样独自哭了很久了。

  “闻人钟!钟儿,钟儿!!!”

  姬宣终于明白,闻人钟究竟是在向谁发出恳求了。

  童年的故事,坠落的明月,落在手心的奇迹……一切的一切,都在姬宣眼前破碎了。

  不会再有月夜,不会再有山鬼。

  姬宣再也不能翻过那座去见妻子的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