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198章

  滴答,滴答。

  雨水淋漓,雨声不止,那淅淅沥沥的响动吵得人心烦意乱,天公不作美,实在不该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下这样一场雨。

  走出好几步后,我才略显迟钝地意识到,落下的并非是雨水。

  “真奇怪啊,一点都不痛……”

  我半边身子塌陷,姿态诡异地踉跄着往前,我仍身处战场,然而战场已离我太远,视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地睡过去。

  即便我努力睁大眼睛,依然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折断的牙旗,垒成山的尸体,带着铁锈味的风将呻吟与哭嚎吹散成不可闻的碎片,黄昏已近,子夜将临,只见那天边的晚霞犹如迷幻而不真实的美梦。

  我驻足,凝望着那片灿烂的金芒,觉得自己也在其中消融。

  我自言自语道:“谢从雪死了,小秋就安全了,接下来,再杀了姬玉,便暂时无人能威胁姬宣……还有,我想想啊……谢从雪,姬玉,姬湘,还有,还有谁来着……”

  没有谁了,我快要成功一大半了。

  一步一迷惘,一步一深陷,无能如我,也终于来到了今日。

  “快好了,快要到了……”

  虽然伤口不痛,可那断裂的白骨上仿佛被谁系上了一块秤砣,我走得越远,它就越是沉重,直到将我的骨架子从这具血肉之躯里拽出来才肯罢休。

  我弯腰单手撑在大腿上,喘息着笑道:“领导,换一边站,别把你的脚弄脏了。”

  玄凤立在我染血的那一侧肩头,它小小的一只鹦鹉能有多重,我如今却快要连这点重量都负担不起了。

  “钟儿。”

  “领导,别再走了,今天就陪我一会儿吧。”我打断它接下来的话,轻轻偏过头,与它毛绒绒的脑袋挨着蹭了一下,“马上就好了,真的,在那之前,陪在我身边吧。”

  玄凤呼啦一声飞起来,这回,它没有再远去,而是精准地落在了我的头顶,像那里才是它温暖的巢。

  我垂着头颅,一步步走上了城墙,这副形容约摸太可怕了些,士兵们纷纷充满警惕地竖起长矛拦在我身前,我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墙才能使自己站稳,那尖锐的铁器眼看着就要在我身上划开几道血口子,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淡淡的命令:“退下。”

  人群在半息静默后分作两列,姬湘在道路的尽头回过眸,无喜无悲地注视我。

  “我给你的酬劳你已经拿到了。”她平静地说,“谢从雪已经死了。”

  “是。”

  “还有我娘,她也不会再有活过来的那一天。”

  “你想让她活过来吗?”

  姬湘看了我一阵,便笑了笑:“来我这里。”

  我依言照办,姬湘完全不嫌弃我一身浓烈的血腥气,在我和她一同站在能瞭望城外荒原的高台上后,姬湘忽的朝我探出手,用自己那永远光洁无暇的指尖,揩去了我脸上一抹血痕。

  “真美啊……”她轻声喟叹着,“又脆弱,又鲁莽,但你真的很美,就像……就像一只在枝头歌唱的夜莺……”

  我平静地任由她捧着我的面庞,姬湘脸颊微微起了红晕,晚霞使我分不清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身上名贵的熏香淹没在高台上的长风中,王女的指腹堪称暧昧地抚摸过我青黑眼睑,又一路柔柔地下滑,去将我唇边渗出的血渍涂抹得更加均匀。

  “我给你的酬劳,你已经拿到了,该轮到你给出自己的诚意了。”

  姬湘神情微动,她看了眼我头顶的玄凤,又再次看向我。

  “这鸟……”

  说着,她试探性向玄凤伸出手去,玄凤却在下一刻径直飞开,落在我搁置于城墙的手背上。

  鹦鹉乌黑的眸子剔透得可怕。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一个养鸟人……”

  “没错。”我又笑了,“领导,给咱们公主殿下露一手。”

  玄凤张口就来:“你娘没了。”

  姬湘:“……”

  我揉了揉鹦鹉不服管的脑袋,垂着眼温和道:“换个说法,她的母妃也是我的丈母娘。”

  玄凤从善如流:“你是个孤儿。”

  “……不错,很早以前,在我娘过世后,我便是个孤儿了。”

  姬湘并不动怒,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玄凤,半晌,她又抬起头,望向了底下的纷争厮杀。

  一如既往的,她像在寻找着谁,又像是谁都不能真正进入她眼,姬湘声线颤抖地道:“孤苦伶仃的女郎,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任人欺凌宰割的存在,但我不想如此,不愿如此……我受够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滋味了。”

  听到这里,我面上不禁漫开一丝笑,姬湘便停下话头,道:“你在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事到如今,殿下何必再同我打感情牌。”我闭上酸涩的眼睛,道,“我会为你所用,那只是因为你有个好哥哥,你经历了何等苦难,怀抱何等野心,实际上都与我无关。”

  “的确如此,但你并不像是会直白说出这样冒犯话语的人。”

  “我冒犯到你了吗?”

  我一顿,又道:“也许吧,我累了,没精力再同你们绕弯子了,该如何就如何,我们双方都简单点吧。”

  扑翅声渐渐远去,玄凤从城墙上黑压压的人群里离开,姬湘看着它远去的身影,神情柔化,态度难得缱绻地道:“你想怎么简单点呢?”

  “你说是给出了酬劳,但不过只是无力真的阻拦我而已,谢从雪是我杀的,你娘的骨灰是我扬的,扪心自问吧……这个孤儿,是你自己想当的,不对吗?”

  姬湘微笑着,她的眼睫在霞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边,金箔玫瑰摇曳生姿,永不凋谢的理由,不过因为它是一朵人造的假花。

  姬湘的声音极淡,极冷:“这些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了。”

  “只要殿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来刺激殿下。”

  我倦怠地道:“绪陵虽未成为你的盟友,却也并未与你为敌,你要打压绪家我能理解,但没必要斩草除根。”

  “李严在此次行动中贡献卓越,论功劳当排前列,我无需你给他多大的奖赏,只要允许他离开京城,去做一个自在逍遥的散人即可。”

  越来越疲惫,从胸口开始被什么给硬生生抽空了一半,我抬手在眉心重重地捏了捏,继续往下交代,姬湘始终静静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断。

  “……还有姬宣。”我说,“你差不多该从你哥那里毕业了,放他自由吧。”

  毕业这两个字于姬湘而言应是新鲜,可姬湘谢从雪这对父女向来很擅长理解这些生僻字词。

  她终于开口道:“明目张胆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到我的面前,想必你是有相当的把握了。”

  “差不多吧。”

  “你认为你能威胁住我?闻人钟,你可知你是在对谁下命令?”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王女,到底在终盘前暴露了原本面目,那绽放开的笑容,与谢从雪是如出一辙的疯狂,姬湘矜傲地昂起头,一展宽大衣袖,她撕裂贤淑自持的好女皮囊,在狂风里高声道:“朕才是天!”

  “带着这身不洁血脉,以女子之身登顶!朕说一,一即为极!这世间任何人都不能违逆朕的意志!奖赏亦或惩罚,那也都是只属于朕的权力!”她震怒道,“闻人钟,你有何理由,敢居于高天之上!”

  城墙上所有的兵卒都在同一时间单膝落地,那整齐的声音听得我膝盖隐隐作痛,尸体铺在她脚边,尸体堆出至高的观景台,姬湘身披霞光,头戴凤簪,即将成为这方天地间唯一的人皇。

  来自她的诘问,可使身具举鼎之力的豪杰当场溃不成军。

  然而我不是豪杰。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山贼,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甲。

  本已落入谷底,那就没有再后退的余地。

  任姬湘气势如虹,于我都不痒不痛,我侧目,望向那轮西沉落日。

  天光收束,环合的苍穹笼罩住沉睡的大地,金芒在每个人眼底消逝,一片失去色泽的云彩,慢悠悠地从这萧瑟人间经过。

  随后,又被一点一点,再次点亮。

  金红闪烁。

  一点金红,在日暮将沉未沉之际,点亮了一整片昏暗的天空。

  “那是什么?”

  “你们快看……快看!看天空!”

  打斗中的两军惊愕地仰起头,犹如雷震,犹如地鸣,遮天蔽日的鸟群从远方向着战场袭来,它们出现得是如此蹊跷,以至于某个瞬间,会叫人误以为那是落日的余晖铸就的幻象。

  隐约鸟声啾啾是盎然的春意,百鸟放声齐鸣……是朝凤的预兆!

  “有何理由呢……”我出神地道,“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吧。”

  地面是人间的战场,而天空是飞鸟的领地。

  它们来自远方,来自森林与河川,不同种类,不同形态,都不约而同追随着最前方,那一点耀目到极致的亮光。

  当那亮光出现时,纷争干戈都止息了。

  而当那亮光映在姬湘如雪般素白的面容上,她便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跨越白天黑夜,一只燃烧的凤凰正向着城墙飞来。

  作者有话说:

  玄凤的凤,是凤凰的凤。

  终于来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