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166章

  袁无功说这里是他如今的住处,方才醒来没来得及细看,越过枕边人那如山峦优雅起伏的肩颈,以及铺满颀长身躯的,在黑暗中也散发着微光的发丝,我看清了那挂在不远柱沿边的一盏琉璃灯,蒙了美人图,烛火在里面隐约跃动时,玉臂鲜活,蔻丹艳丽,美人的笑容也变得暧昧起来。

  漆红的香炉徐徐升腾着白雾,半扇烟罗暖帐虚虚勾着,更外面的摆放就瞧不见了,此刻大约夜已深,除了那盏琉璃灯外,再也没有其他光源,我一寸寸收回目光,垂下眼,看见那倦怠至极的青年合衣枕在我颈窝里,挨着那对深深凹陷下去的锁骨,吐息匀长而温热。

  我稍微调整姿势,指尖掌心捧起他的头颅,好使烛光温雅覆上他的侧面,我凝视他,凝视那冷白的皮肤,凝视鸦羽似的眼睫,发丝凌乱掩面,他往日总是轻佻翘起的唇此刻显得格外瘦薄,正紧紧抿着,大约正因睡了才毫无顾忌,连同拢起的眉宇一起在梦里含怨带愁,晕黄的光也无法给这张脸增添更多闺房里的甜润气息。

  袁无功确实长得好,即便不修边幅多日,那张脸依然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适合在金碧辉煌的高楼上饮风枕月,也适合在桃李深处的温柔乡里一醉方休。

  他醒时心眼太多,可恨可恶,而就这样安安静静在我怀里睡了,脸颊肉稍稍堆起,又实在可怜可爱。

  指腹有一下每一下抚着他缺乏温度的皮肤,轻而缓,那触感像是抚摸一件珍藏在博物馆里有千年历史的瓷瓶,瓷片脆薄,实在是怕一个不留神,它便融化在我的体温下。我看了他很久,那光滑冰冷的鬓发顺着我的动作缠到指节上,我不留神撩开了几缕,先是注意到袁无功白玉似的耳垂,滴着水珠样的光影,随后看到了其他的事物。

  一道隐藏在厚重垂发下的疤痕贴着他额角生长,绯红的色泽经年润泽,犹如那是一株在冬日开放的梅花。

  “……”

  我试着碰了碰,他毫无所觉。

  现在想来,我一心扑在姬宣和谢澄身上,为了他们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去关心了解袁无功,他最近过得好吗,他又有什么安排打算,虽说开春了可京城前几日还在下雪,他着凉了吗,医者不自医,他能照顾好自己吗。

  不怪袁无功对我没有实话,将心比心,我对他不够好,他那样敏感多思,一定能察觉出来。

  就这样时有时无走着神,直到我听见窗子被什么东西扣响,很轻,窸窸窣窣的,我方坐起身,向着发声的方向看去,那冰花玻璃外落了一只乌鸦,每根羽毛都黑得像刚从煤堆里滚了一圈,唯有眼珠幽蓝,精准地看向了我。

  对视间,我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它看了我一会儿,无言地飞开了。

  袁无功靠在我的腰侧,身躯不自觉地蜷缩着,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的姿势,我刚刚起身时他便下意识动了一下,我将手放在他后背心轻轻拍了拍,他才又安静下来。

  我越过他下了床榻,自己的衣服染了血,多半早就被挑剔的袁大夫给扔了,便只好去外间翻他的衣服来穿,在一堆银线金丝镶环佩玉的华服里好不容易挑了件最朴素的黑衣,装饰不多,侧腰上绣了只写意的白鹤,与袁无功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不太符合,不知道他买来预备什么场合用。穿上身后袖子长了一截,我一边将它挽起,一边回到榻边,他依旧一动没动睡在那里,警惕性如此之差,看来这几日是真的累狠了。

  只给自己换身衣服的功夫,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在痛,肺腑间呼吸也很不顺畅,总觉得憋闷,舌尖也老是尝到冷幽幽的腥气,但行走不成问题,既然行走不成问题,我就没道理留下。

  我拉起被角,往他肩上盖了盖,往外刚走几步,又忍不住倒回来,将他压到身下的乌发小心地抽出来,放在一边顺了顺,脚那头也不放心地拿被子掖了掖,确定他从头到尾哪里都不会着凉了,手撑在膝头,才慢慢直起身。

  “嘘。”我放轻了声音,说,“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明白的。”

  青年面朝床里面,用一截躲在发丝间白得炫目的后颈对我,我站在床头,扶着柱子微微弯腰,看见那孔雀鸟喙似的眼角与高挺鼻梁间已攒了一汪浅浅的泪,人白日里太过忙碌,夜间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不足为奇。

  有一瞬间我很想替他拂去这些泪意,可最后我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的衣服对我来说真的太大,我又清减太多,衣领荡悠悠,所有丝质布料一齐向着床上的主人垂去,我及时挽住,再次束好腰带,我最后看了眼仿佛正静静安睡着的人,低缓道:“那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我推开房门,走进清晨鱼肚白的天光中,在室内已觉身体不适,被凛凛寒风一激,头颅深处再次作痛起来,脑髓变成一块柔软的布丁,每次弹动都是难以形容的剧痛,风淋在面上,灵活地从眼球耳孔钻进,一路带着旋儿进行切割,尖刀似的刺向深处毫无防备的神经,在那上面扎出千疮百孔。我早有准备,当下稳了稳心神,乌鸦从檐角飞下来,一如既往收翅停在我肩上。

  我隐隐有种预感,这一次无双后,我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

  来到京城这大半年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总结下来其实我并没有遭受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一桩桩一件件很多时候都是不会自我排解,积累在心间,才拖累得整个人如此疲累。

  庸人自扰这个词真就是为我而设啊。

  乌鸦靠过来,贴着脸与我蹭了蹭。

  “没关系。”它说。

  我也笑着说:“没关系。”

  “你不会死,你只是会睡一觉。”被许多人视为不吉利存在的乌鸦说道,“白天工作,晚上休息,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太阳落下也没关系,睡一觉也没关系。”

  “我们的明天总会到来。”

  我赶往太史府,影鹰早就等得不耐烦,他是亲眼看着我被袁无功带走的,我进门后他又是一句阴阳怪气的:“那日看你满身是血,进气多出气少,真是祸害遗千年,竟还是活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好好一个寡言酷哥人设对上我怎么就如此刻薄,可转念一想,他家大人随时摆出一副愿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影鹰心里对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有怨言也很正常,他也不想想我这头被人当邪教教主,压力也很大……

  ——一瞬间,我陡然明白,姬宣为何总是会用那种目光看我了。

  “……哈哈。”我扶着额头低低笑了一会儿,影鹰一脸莫名其妙地耸耸肩,道:“没死就进来吧,大人也说你一定还活着,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等我坐到李严面前,我跟他面面相觑,良久,李严慨叹道:“神使越发耀眼了啊。”

  我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嘴角抽了抽:“你也一样。”

  几日不见,李严的消瘦程度只比我略好些,颧骨突出,白发搭在干瘦肩头,仿佛他的心血都干枯殆尽了,我脸色沉下来,道:“我只是让你在京中散布女主昌的流言造势,顺便控制好钦天监的动静,你怎么成这样了?”

  李严手指与其说是修长,倒不如说是皮包骨,他不在意地把玩着一枚龟甲,那张瘦得快脱形的脸上,笑容没有分毫改变,李严看着我轻松道:“前日,太子上门来,问我接下来这场战争的吉凶。”

  “你怎么说。”

  李严朝我展袖深深一躬:“太子殿下身有龙气,乃上天注定的帝王,乱臣贼子不足为惧。”

  我撑着脸,李严从袖袍后露出脸,有几分调皮地弯眼笑道:“这些话他自然是不当回事的,命我为他当场占了两卦,他才心满意足离开了。”

  “他非要看着你付出代价,才肯信卦象的真实性么。”

  李严曼声道:“到底是储君,这般做派算不得心狠手辣,我反正是活不长的人,剩余寿数,本来就是留给他们皇室成员的,过去太子也不会这般无礼逼迫,现下陛下驾崩无人约束,他实在是被二皇子殿下逼急了。”

  李严眼窝深陷,跟我对坐好似一双人型骷髅,外人瞧了现在的他,相信再也说不出太史俊美不似凡间人这等赞美之词。不过形貌的损伤似乎并不影响李严的精气神,他深深勾着唇角,笑得意味深长:“可卦象即便是真的,该怎么解读,不还是我说了算?他就是拿去钦天监,那帮废物,谁又敢对我的预言有半句异议?”

  影鹰忠心耿耿立在他身后,听闻这般狂妄言语,这位门神的眼睛里充满了近乎着魔的崇拜,迷恋之意浸透硬朗五官,我咳了咳,不再去关注这对主仆之间诡异的氛围,道:“你最近不要再做此类占卜了,给自己留口气,等我——”

  “神使。”李严难得打断我,他极其平静地道,“李严毕生所求,就是参悟天道,便是死又如何?凡人之命本就死不足惜,既是如此,神使又何必在意?”

  我怔了片刻,冷下眉目,道:“我并非在乎你的性命,不过往后或许你还派得上用场,留着你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李严这才喜笑颜开:“甚好,是我误会神使了。”

  影鹰眼里冒着火,我相信但凡这会儿李严不在,他就要扑上来活撕了我,我挺直脊背,不为所动,指尖在那枚方才被李严盘了好一会儿的龟甲上点了点:“那一切会如我们所愿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间帝王尚且如此,更何况天道?天下万物,草木枯荣朝代更迭,万事万物,都该遵照神使意愿。”

  李严道:“神使何需多虑?”

  作者有话说:

  从万事万物都偏爱你,到万事万物如你所愿,到万事万物都该遵照你的意愿,我真的好喜欢这个句型,可以说是土狗本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