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161章

  这段时间我很难安眠,即便睡着也总有梦魇找上门,原以为见了英娘后多少会好些,可这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满是虚妄的梦。

  就像在无尽深渊缓缓下坠,仰面躺倒在虚空,飞鸟从我指尖遥不可及的地方掠过,苍穹光影闪烁,一切都离我太远,只是这样不断下坠,下坠。

  梦本身毫无逻辑,毫无逻辑也代表着难以记忆,醒来的那一刻我便忘记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只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长时间跪坐在屋檐下,细雨如帘,天地腾然着朦朦的雾,除了雨声空无一物,我独自呆在那里,侧首看屋外的景致,那副姿态仿佛在等着谁从雨水的尽头来见我。

  梦里的我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英娘来叫我起床时外面果然下着雨,眼下正是开春时节,四下透着凉风,我身体又是这种情况,早习惯掀开被褥的刹那便轻轻发个颤,不过只要动作够快睡意和寒意就追不上我,然而这一回逼着自己睁眼面对现实的瞬间,便有一条冒着水汽的毛巾亲热地落到了脸上,蒸得本来就迷糊的神思越发不清醒了。

  “……唔。”我挣扎着要从温暖被窝里伸手去接,然手也被轻轻握住,那触感柔和极了,连凝着冰渣子的空气也变甜了起来,我含笑闭眼,只想就这样沉沦进一个久违美梦,然而,下一秒,英娘用能叫潺潺春水瞬间冻结的声音道:“怎么回事。”

  “什么……”

  听出那话里激烈的情绪,我挣扎着要清醒过来,视线逐渐清明,当意识到自己那只伤手正毫无遮掩地躺在英娘掌心时,全部的睡意都给彻底惊没了,英娘面色极其难看,牙关紧紧绷着,眼底烧了火,不等她发作,我闪电般抽出手,英娘没拦住,我急急忙忙裹着被子鲤鱼打挺,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不敢和她对视,只深深低着头。

  我咕哝着:“我不是故意的……”

  她直接摊开手,看我的眼神像要杀人,我犹豫又犹豫,还是把老老实实把伤手交出去,任由她仔细翻看,沉默在室内蔓延,我心虚得厉害,趁着英娘注意力在我的伤口,鼓起勇气蹭到她身边,试探着把脑袋搁到她肩膀上,小声道:“生气会变老,不要生气哦。”

  英娘不怒反笑,捏着我的手腕,小心避开了受伤的地方,她轻飘飘问道:“反正你也不稀罕别人关心,我为你生什么气?”

  “……别这样嘛。”

  对我无力举起的白旗,少女的回应是一声冷笑,秀美眉目间藏着刀锋一样的色彩,哪怕我见惯天选之人的气场,也不禁在此刻切切实实发了个抖,幸而这些年相处下来,我对付徐英也算有了些心得体会,深知要想不挨打,就要当好皮皮虾,当即翻身便想往她膝盖上滚,刚打算不顾形象满床打滚耍赖给人看,她就敏捷站起身躲开我,也不管我脑袋差点没磕地下去,显然是不吃这一套了。

  这下我也没辙了,挠挠头,又叹口气,说:“我错了,姐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保护好自己,你骂我吧。”

  “……”

  然而英娘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般开始数落,她看了我一会儿,道:“药呢。”

  当着她面重新给自己上好药,英娘不问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家长面对零分试卷的反常沉默无疑会给熊孩子带来加倍的压力,我战战兢兢开始梳洗换衣,转眼一瞧就发现英娘避了出去,正在奇怪她为何忽然同我在意起这些男女大防,屏风后,英娘却淡淡道:“虽说主人家不在,但我瞧这里规矩诸多,做事还是应当谨慎些,免得叫人瞧不起。”

  穿衣的动作一顿,我握着腰带愣了好一会儿,失笑,想说这里的人没有那些捧高踩低的脾性,话到了嘴边,又原封不动给咽回去。

  才同姬宣闹翻,我确实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

  怔怔出着神,隔着那扇山水屏风,可以看见少女的影子叫光晕笼罩,形态柔婉,说出的话却是硬邦邦的:“罢了,这段时间承蒙二皇子殿下招待,不过到底是山野匹夫登不得大雅之堂,今日我们便离开吧——钟儿,你在这京中可有别的去处?”

  绪陵:“当然有啦!”

  我:“……”

  绪陵:“这么大个英俊的老乡放在这里,你瞧瞧,这还不够显眼,还不够可靠吗——你说是不是呀雪儿?你闻人哥哥这两天待你还好吧?”

  我:“……”

  雪面娘愉快地扫了扫马尾,对前主人的王婆卖瓜适应良好。

  绪陵:“不要害羞,不必解释,我懂,哥早就料到你搞不定那几个天选傻逼,你能撑到今天已经是这个了。”

  说着,他朝我竖起大拇指摇了摇,我一手牵着缰绳,无语地看着他,想了想,面对绪陵嘚啵儿不停的嘴,硬着头皮又往戴黑兜帽的英娘身前站了站,以阻挡这位天选老乡好奇的目光。

  兜兜转转,我还是求到了绪陵门下。

  李严那边我不希望叫英娘接触过多,神神道道的事或许让她听了会觉得害怕,更何况李严心中对我究竟是什么来历,是有数的,哪怕出于私心,我也不希望他同英娘碰面。

  而撇开绪家与姬湘立场相对这一层关系考虑,我与绪陵无话不可言。

  夸下海口,结果到头来依旧是不得不拖家带口跑来投奔老乡,世上也找不到几件比这更难堪的事了,可我心中那点赧然还没来得及生出,就浇灭在了绪陵的不着调中。

  ……也不对,这并非是绪陵不着调,相反,绪陵就是太会做人了。

  说话间,绪陵已经迅速同我那几个熊兄弟聊上,他此生身份高贵,京城世家名门的正统公子哥,年纪轻轻执掌禁军,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这样的属性面板拿出去放哪儿都是够看的,按理来说同山野匹夫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可绪陵一旦开了那张出产自相声界的金口,就没有他破不了的冰,拿不下的人。

  果不其然,熊兄弟原本满是警惕,话语间极为防备,生怕泄露了自己的底细,结果没跟绪陵聊上两句,就晕乎乎跟着他思路走上了不归途,三句称兄道弟,五句无话不谈,十句后已然成为生死相依的莫逆之交。

  原本最为机敏的熊二都乐呵呵地扭头跟我说:“小熊,你在京城也是结识了很不错的朋友嘛!”

  英娘:“……”

  英娘:“咳。”

  她跟我碰面后也不再往脸上折腾些奇奇怪怪的妆容,只是低调地将自己藏身于斗篷,光看身形难以分辨性别。我们在门前站得太久,被有心人注意也许会平添风波,被她这么一提醒,反而是绪陵这个外人最快反应过来,笑着揽住我的肩膀,领我们进门去了。

  绪陵给我们安排着住下后来不及多谈,就被自己赶来汇报工作的下属叫走,步伐匆匆离开了,显然方才天南海北乱侃一阵对绪陵就已经是极限,等他人不见后英娘才摘下帽子,顿了片刻,委婉评价:“人还行,就是话太多。”

  城外大军压境,局势千钧一发,绪陵必然忙于城防部署,我现在也不可能向他打探更多情报,毕竟绪家会为了太子姬玉拼死一战,而我满心想着如何将他们的主君斩于马下,能在这等风雨飘摇之际让英娘他们处于绪陵的保护下,已是绪陵不计嫌隙重情重义的体现,但我不能无止境消费与老乡的感情。

  我简单交代他们几句就要离开,熊兄弟们尚不明白我为何要和他们分开,电光火石我与英娘对视一眼,我便知道她不会再阻拦我的行动。

  “注意安全。”最后她只说,“保护好自己。”

  我这头好好好应承了她,转头就靠着自己那点平庸功夫去东宫蹲点。

  同我一路蹲点的还有影鹰,也就是李严身边那个无微不至的侍从,我去太史府找李严借人时李严自然爽快答应,还被连连询问需不需要再给卜俩卦看看吉凶,全场龟甲买一送一不要可就亏大发了……倒是影鹰满脸复杂,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来了句:“你还没死啊。”

  他这话是背着李严讲的,我笑着回他:“托你家大人的福,姑且再偷生两日。”

  影鹰人高马大的,抱着双臂冷睨,脸上姿态端得很傲:“万事自然多亏大人保佑。”脚下却很诚实地被我一哄就跟着走了。

  我给李严安排得任务另有其他,无特别必要,我也不打算让他耗费寿元去算那劳什子天意,李严听后感动得不行,涕泪交加直呼神使慈悲,我说倒也不是慈悲主要是真顶不住你这样邪教分子的作态,搞得我也很像什么邪教教主,真的很担心哪天被绪陵为首的城管抓去蹲牢子……

  影鹰跟我肩挨肩蹲在树上,他一边利用自己极佳的视力监视东宫动向,一边嫌恶地往旁边靠了靠,问我道:“你要大人为你做什么。”

  我也虚着眼观察宫殿巡逻的队伍,漫不经心回道:“放心,是他擅长的项目。”

  他急了:“到底是什么?会对大人有什么不利吗?”

  我瞧了他一眼,笑出来,正要回答,视线范围忽注意到什么,顿时敛声望去。

  “你的任务来了。”仗着距离够远我们藏的也够隐蔽,我紧盯着正从楼廊下走过的谢姓师徒二人,几乎没有动嘴唇地道,“尽量不要动武,你同谢澄说得上话,想办法把谢澄勾引走,让我跟谢从雪单独说两句。”

  之前我与谢澄在李严府上留宿时,我便注意到这俩武痴关系意外地挺好,不过正事当前,影鹰也不再顾及他与谢澄那点可怜的情谊,男人眼神逐渐变得专注,他冷冷地说:“只是引开他倒不是难事,不过你要抓紧时间。”

  我:“妥。”

  于是我俩在同一时间从枝叶间消失。

  影鹰办事靠谱,没花多久就将不明所以的谢澄叫了出去,我不再分心想其他,没开无双的情况下,想要无声无息接近谢从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索性纵身飞上离他不远的檐角,大摇大摆蹲在那儿打了个招呼:“真人!哈喽!”

  谢从雪依旧老样子,顶着张青年人的脸留长眉长须,他双手拢入袖中,毫不意外地抬起头,笑着望我。

  “一段时日不见了,小友。”他和声道,“小友消瘦不少。”

  我落到他身前不远处的石子甬路,谢从雪立于门楼下,始终温温地注视着我,好像与我从未有过半点芥蒂,等我站稳了身子,他方笑着道:“小友来寻我,可是我爱人的下落有消息了?”

  我这才想起他跟我之间还有这个假装自己老婆还活着的设定,看谢从雪那一脸淡定的表情,谁能想到他大费周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复活自己口中的爱人。

  痴情很好,但要无辜之人为了他的爱情搭上性命,就不太美了。

  时间紧迫,我懒得打太极,单刀直入:“谢澄回来找你,请问真人跟他坦白了吗。”

  “坦白何事?”

  “唉,还要装傻吗,自然是你要取他心去做药的事啊。”

  谢从雪恍然大悟:“小友说这个,那自然是已经原原本本告知澄儿了,只要澄儿开口问,我便不会瞒他。”

  我奇了:“你这个所谓的不会瞒他,是读作据实相告,写作弯弯绕绕吗?”

  谢从雪爽朗地笑出声,摆手道:“没有,澄儿一见我便问我是不是要杀他,他对我坦诚,做师父的自然不能落下,我就告诉他,是这样没错。”

  “然后呢?”

  “你是指澄儿的反应吗?他的反应很正常,说他不会让我这样做。”谢从雪捻着自己的胡须,感慨道,“我这个徒弟,真是从来都没有变过啊。”

  我一直注意着拱门那头的动静,怕谢澄突然出现,可听到这里,又觉得就算谢澄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确实跟不上这对师徒的脑回路。

  不过我跟不上他们的脑回路,谢从雪却很能理解我的想法,他笑道:“你以为澄儿会与我决裂?”

  “我希望如此。”

  “其实我也希望如此,这样下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不必任何负担,但很可惜世事总是难如人愿。”

  “所以说你是真的很珍惜你与谢澄之间这段缘分?”

  谢从雪又笑了:“看来小友把我想成什么杀人如麻的怪物了,嗯,我很珍惜澄儿,他可是我亲手养大的小徒弟,天资出众,待人赤忱,没有他,这些年的岁月不知该有多么冰冷。”

  “但这不影响你要杀他。”

  “是。”谢从雪说着便叹息一声,略带疲倦地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吗?小友,你若是站在我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什么都是真的,什么也都是假的。”

  这样爹味十足的说教对我而言倒很新鲜,我也跟着微笑:“是吗。”

  “小友看起来不以为然。”

  我摇摇头,谢从雪便不再谈这些玄而又玄的话,问道:“小友来见我,应该另有要事吧?果然是为了告知我爱人的下落而来吗?”

  他一再装模作样,我实在不胜其烦,摁着眉心压抑了好会儿,才轻声道:“确实都是假的。”

  这回终于轮到谢从雪不明所以,我平静续道:“如果向月是你爱人,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成为他人的妾室,从此与你两诀,而若你对她有半分尊重,就不该让她在这毫无温度的深宫中冒着天大的危险产下私生女——向月因皇后暗算,缠绵病榻郁郁而终,最后为她报仇的也不是你——”

  “住口!!”

  “爱人,一口一个爱人,你确定你没喊错吗?黄泉路上,向月会认你这一声称呼吗?害她后半生终日惶惶的罪魁祸首,到死都没能将她解救出来的无用情郎,你说她是爱你多,还是恨你多?”

  我每说一个字,谢从雪表情便难看一分,他再也不复先前的从容,一层层面具被硬生生撕下,寒山真人双目布满血丝,脸庞扭曲犹如恶鬼,他或许早就该死了,向月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这世间便也只剩下名为谢从雪的傀儡,由晦暗的欲望驱使着苟延残喘罢了。

  “你怎么敢——!”

  “我说错了什么吗,这么想老婆就去找她啊,我有什么不敢,怂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你是怕到了阎王爷面前她不肯见你吗?”

  我又道:“抛开事实不谈,你也算妻女双全,只可惜你的妻子沦为他人妾,你的女儿更称呼他人为父皇,向月到底是怎么想你,我不清楚,但姬湘……倒霉的,可怜的,就这样被丢弃在宫中的冒牌公主……”

  我面对那直指我鼻尖的长剑,眼神慢慢从剑尖锋芒上移开,落到他狼狈的脸上,我说出了最后一句:“她可从来没承认你是她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陪我妈和我姨看病去了,医院里来回打转,羽绒服都热得穿不住,昨天才坐高铁回家,还好两位长辈都只是有惊无险,身体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