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92章

  我以为我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进退有度,潇洒大方。

  王府所有的烛火都燃了起来。

  被簇拥在暖炉软垫,香炉点心中央,左一个侍女右一个侍女,我木然地坐在那里,任由她们纤纤玉指拈着糕点要往我嘴里送,吧嗒吧嗒嚼了两下,我咽下去,拘谨道:“略甜。”

  “快记下,他说太甜了,小厨房的人都干什么吃的!”

  “您再试试这块,这块是我亲手做的,保准您吃了还想吃,一来二去就走不了……”

  “走不了那不是更好吗?公子的房间我们可是日日收拾着,毕竟殿下时不时就要去里面坐一阵……但这主要还是我们当下人的一番心意啦!”

  我表情更麻了。

  一别多日,王府变成了窑子,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隔着门传来,刚刚还七仰八叉没个正型的侍女顿时安静下来,沉默着从我身边退开,我肩上披着她们给我盖的大麾,看着桌案上的小灯,在熟悉的脚步声里,望着那跳跃的烛火出神。

  甲方,是甲方,别想太多,没有甲方欠你的,只有你欠甲方的。

  门被拉开,寒梅香息混着凛风扑进来,我在温暖室内已呆了一会儿,猛地叫风一吹,不由发了个寒战,来人没给我发第二个抖的机会,等侍女们退出去后,他自己迅速便把门阖上了。

  广袖曳地,衣带翩翩,凸显美人气质,却不方便行动,这倒是对方少见的打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眯着眼多欣赏了他一会儿,他动作顿住,浓墨似的长发从锁骨边滑落,他到底隔着桌案在我面前坐下。

  “怎么突然来了?”

  姬宣道。

  我笑了:“宣殿下,咱们来聊聊。”

  “嗯。”

  他垂着眼睫,应了,我端详着这张脸,好会儿才感慨道:“你真好看。”

  “……”

  “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殿下,你知道自己长得好吗?”

  姬宣撩起眼皮,乌黑的瞳心里映出烛火和我的身影。

  “没人和我说过。”他淡淡道。

  我责备道:“这得怪你,平时老冷着个脸,你看府里那些仆人,那么想亲近你,就怕你不喜欢,只好离你离得远远的,离得远了谁敢跟你说这样的大实话呢?”

  姬宣不为所动。

  领导不接话,甲方也不接话,看看,一个无辜的007社畜在这残忍的世界上究竟要受到多少磋磨。

  独角戏也唱到了尽头,我轻轻叹口气,手指摩挲着尖锐的桌角,我道:“湘殿下也是出众的美人,今日我进宫问候她,发觉你兄妹虽形貌相似,然本质南辕北辙,可见便是同胞兄妹,最终也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默了片刻,我还要继续说,手背蓦然一凉,却是姬宣探手覆盖住了我,他按着我的手背,定定注视着我。

  烛火浮动,姬宣压抑道:“闻人钟,你不该继续留在这里。”

  “……”

  “你当初上京就是为谢澄所迫,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你没有任何理由不离开。”姬宣的掌心冰寒,死死压下来,不许我动弹,“你呆得够久了,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挠挠头:“我自己的生活是什么生活?”

  “随你,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天高海阔,哪里不比这种地方强,你没必要把人生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

  他捏得我手腕青红,疼痛附骨,我微微垂下头,好会儿,撑着脸笑了:“有道理。”

  “……”姬宣收回手,他情绪控制能力超凡脱俗,脸上再不见方才那翻涌的巨浪,简直克制得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安静了会儿,他按着膝盖要起身,“既然如此,我替你安排马车,明日一早你就出城,路上遇见有盘问的,你就说你是李严的朋友,这样便不会有人跟踪阻拦你,我——”

  “宣殿下,你有误会。”

  我稳稳当当坐在原位,懒洋洋地咧嘴笑着:“不应该把人生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但这话反过来说,也就意味着在那些举足轻重的人事上,是值得多花精力,细细研磨的。”

  姬宣居高临下,下颔轮廓绷得极紧。

  他声音冷而沉:“闻人钟,你简直无药可救。”

  “这又是个误会,有我们阿药在,我怎就沦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呢?”

  “我提醒过你了。”半晌,他面无表情地道,“要走要留,你自己做主,但你记住,我提醒过你了。”

  眼看着姬宣就要拂袖离去,我失笑:“一不高兴就甩脸子,真是好脾气——冰儿。”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被我喊住后,挺直脊背,略微侧过脸。

  我微笑着,手指在桌面轻轻扣了扣:“回来。”

  “坐下。”

  从我的角度看,姬宣的侧面轮廓真是十足十冷漠矜贵,目下无尘,换谁被摞这么张脸子心里都得不好受,可世事从来不讲公平,因为这个人是姬宣,因为他生来便是高贵的皇子,因为他一身战功威震内外,也因为他半张容颜融在暖晕烛光里,瞳膜透明,只是一瞥便让人彻底沦陷……一切无理都有了解释。

  只见姬宣微微眯起眼,眸含锋芒,立在门前,丝缎白衫在地上铺陈开一尺,整个人犹如一枝拢在风雪中的寒梅,就这样不善地看向我。

  这无疑是充满威慑的目光,却不觉恐惧,我慢慢笑开,掌心托起下颔,我悠然道:“话才说一半,夫人何必急着走,来吧,这么些日子没见着面,我心里也时时挂念着你呐——来,咱们还有话没说完,不是吗。”

  “我没有别的话要和你说。”

  “那也没关系,我呢最是话痨,冰儿寡言,于我却是恰好,要真遇上比我还话多的,那才叫人难受呢。”

  本人不仅话痨,还皮厚,否则也没本事当这几位天选甲方的保姆,无论姬宣是什么态度,我都始终笑眯眯注视着他,看他神色有所松动,便再催促着拍一拍桌子,然姬宣眉心依旧蹙着,眼底藏着无法解读的思绪,似乎正在经历什么不为人知的挣扎。半晌,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折身回来坐下。

  “说罢。”

  我也不同他绕圈子了,坦然道:“你其实是清楚,我今夜为何来找你吧。”

  他脸颊向旁边侧着,不与我对视,我续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殿下,我打算助你们一臂之力。”

  许久静默,姬宣笑了起来,恍若昙花盛放,极致的绮艳在转瞬谢尽,他终于看向我,眼尾收束,语气满是刻意流露的讥嘲:“闻人钟,你好像忘了,你只是一个山贼破落户,这京城里随便出来个达官贵族,都能轻易碾死你,就算你如今能在这里和我说话,这又能代表什么?难道你认为,这就是和权力平起平坐?”

  “我不需要和权力平起平坐,天地可鉴,路人甲哪能有那般野心。”我安然道,“不过机会难得,就像殿下说的那样,小小山贼竟也能同殿下这样的贵人相对谈话,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呢?这样理解起来,我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我那时当你年幼轻狂,不与你计较,现在看来,你真是愚不可及。”

  “又来了,又说我无可救药,又说我愚不可及,殿下,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您就急着想把我推开呢,波谲云诡的眼下,自己的船上多站几个人不好么?”

  姬宣看着我,嘴唇微抿,他喉头滚了滚,却再次别过脸,沉声道:“我不需要你,你也不能给我任何帮助。”

  我失望道:“这您就不如湘殿下了,湘殿下可不会在乎这点门第身份差别,任人唯贤,我今日去见她时说话也痛快,屏退闲人,我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开说清——”

  “你跟她说了什么?”

  “哈,您好奇是吧,想知道是吧,问湘殿下去呀,反正我是谁都可以碾死的破落户,无论说什么话都不该入殿下金贵的耳吧?”

  姬宣一手死死按住桌角,他脸上浮出怒色,喝道:“闻人钟!”

  “在呢。”

  我无辜地眨眨眼,姬宣再不复平静,咬牙切齿的,表情都扭曲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目前的怒气值大概……啊,大概是会把我吊起来拿沾辣椒水的鞭子狠狠抽一顿的程度。

  见好就收,老虎屁股摸两下过过瘾就罢了,我咳了咳,端正态度,诚恳道:“我在呢,殿下,您看,我这不是马上就来您这儿了吗,不管我同湘殿下做了什么交易,我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您呀,只要您别把我往外推,殿下,您信不信,我拿命回报您。”

  “……什么交易。”

  “啊,这个,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笑嘻嘻道,“湘殿下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志向自然是很好的,但且不提面前还横着一位正经储君,就是在那之后,又该如何使得百官认同,民心归依?毕竟这个时……毕竟我大夏国,对女子还是苛刻了些。”

  姬宣未发一言,我慢悠悠接着道:“民心所归,大事可成,所以我允诺湘殿下,若她真有朝一日真能凤临九天,那黎民苍生是非成见这一关,我替她过。”

  他那静黑的瞳孔陡然放大,怔怔望我,竟是没能立刻说出哪怕一个字,但很快姬宣又镇定下来,肩背放松,他自言自语般,轻声嗤笑:“我就不该坐在这里听你天马行空胡言乱语。”

  说着,就要离开,我及时开口道:“殿下忘了,我与太史大人李严交好,若他愿意出面,做出于湘殿下有利的卜卦预言,想必众人不服的声音也会少一些吧。”

  顿了顿,我挠挠侧脸,道:“更何况,我还有杀手锏呢。”

  姬宣面无表情,但眼里分明写满敢玩花招就要我好看的意味,我不吃这一套,吐了吐舌头,铁心要当无赖:“但我不告诉你!”

  “……”他叹息一声,手撑住了额角,相对无言半晌,姬宣才轻声道,“是我的错,当初向父皇请旨去戍守边疆,本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姬玉不会容我们兄妹活至今日,可湘儿,湘儿那时才多大,那么小小的女孩子,失去了母妃,我就把她一个人丢在深宫……我还记得我走的那日,她就站在殿门外,穿的还是母妃在世时替她做的一条粉色的裙子,穿在身上都有些短了,头上戴的也是我送她的簪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即使母妃位份只是昭仪,可湘儿毕竟是公主,历朝历代,哪个公主会着装如此寒酸。”

  “她就站在那里,等我驱马到她面前了,她就伸手来抓我的缰绳,那时所有人都等着我,大庭广众,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和她说话了,更何况在那之前,湘儿也没对我要离开的事说一个不字,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为我整理行李——她什么也不说,我又忙着要在宫里找可信的人来照料她,竟是到了要分别的当天,时隔多日,我才又和她见上面。”

  “她抓着我的马缰,仰起脸来看我,我以为她终于要朝我哭泣,要挽留我不许我走,小女孩谁不是这样柔弱呢,但她却望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兄长,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我没有插话,姬宣忘了呼吸一般,猛地抽了口气,手指收紧,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说恐怕不能,她就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叮嘱了我几句,要我照顾好身体,便放开缰绳,笑着向我道别……穿那么不合身的裙子,太子母族的嫡女都比她更像个公主,可我那时就觉得,如果这世上有谁当得起尊贵二字,那就应属我的妹妹。”

  “但我还是做错了。”

  姬宣深深低下头,嗓音沙哑带血,藏满刻骨的悔意,他道:“我不应该离开她的。”

  “你这是在后悔,任由姬湘躲在幕后,残杀了那么多无辜少女吗?”我淡声道。

  姬宣的话语就此断裂了。

  烛火明灭,将他的影子投在不远处的墙壁上,背脊起伏,线条深深浅浅,那就像是某种蛰伏在黑暗里,不可知的怪物。

  半晌,姬宣抬起头。

  我与他对视片刻,蓦然笑开:“殿下,不要杀我啊。”

  不顾满室如刀似剑的杀意,我施施然起身,绕过桌子,紧挨着姬宣再次跪坐下,我试探着将手放在他膝头,见他没反应,便弯下腰,一手绕到背后把头发划开,向姬宣露出毫无防备的后颈。

  “看,你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一念之间而已,这是当然的。”我低着头,看着他同样放在膝上,每个指节都显得僵硬青白的手,轻轻道,“但请不要杀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其实挺怕疼的。”

  话音刚落,姬宣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用力往他身前拉去,我身形不稳,根本无法反抗,整个人直接栽倒在姬宣的怀中,他掌心覆上来,紧紧压住我意欲撑起的脊背,逼得我只能趴伏在他心口。我能感到姬宣俯下脸,在我耳边,用一种恨到极致难以压抑的语气道:“你同我说这些话,不就是想要我弄死你吗?”

  滚烫的气流灌入耳道,我半边身子都麻了,忍着战栗笑道:“哪里话,我这个人还是很积极向上阳光明媚的,平白无故怎么会找死……”

  “是吗。”我第一次觉得姬宣的语调是如此阴沉,充满了凶暴的戾气,“但你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无论是什么,无论是何人何事,似乎都不能让你为之侧目停留——你看起来,随时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隔着衣衫,他冰冷的手指在我的脊椎骨上游移,一颗颗碾过去,像是为情所困,克制不住地深切抚摸,又像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打断我的骨头,我再也掩饰不住,就在他怀抱里发了个胆寒的激灵,方强自镇定下来,道:“胡说,我这样德智体美劳样样在行的五好青年怎么就让殿下产生这种错觉了,错觉,都是错觉,好了,放手吧这个姿势别扭得很……”

  “闻人钟。”

  尽管他并未提声,却因紧贴着我的耳垂开口,导致我如闻惊雷:“劳心费神寝食难安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山贼吗?”

  “是,是啊,你忘啦,我可是正大光明把你抢回寨子里,咱们成亲拜堂入洞房——”

  “闻人钟。”

  桎梏微松,我得到机会仰起头,极近的距离,肌肤贴合,吐息相依,姬宣也正注视着我。

  烛光跃动,那些金色的颗粒好似在他翩长的眼睫上起舞。

  我一时失神,再顾不得挣脱,姬宣慢慢抬起手,捧着我的侧脸,大拇指在我眼睑下抚摸,指腹粗糙,几乎带来疼痛,我睁大了眼睛,目眩神迷里,看见墙上那个怪物的影子,它现在看起来不像怪物了,紧拥的四肢与贴近的心跳,发丝相缠,怪物就成了世间爱侣无可置疑的证明。

  也确实如此,当初黑风岭里不少人都喝了我与姬宣的喜酒呢。

  可当姬宣要杀我,这一杯喜酒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半晌,只听姬宣道:“你究竟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