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51章

  和谢澄说话的这会儿耽误了功夫,等我匆匆赶到相约之人指定的地点时,已是日上三头。望着门匾上描刻的太史局三个大字,我略感烦躁地叹口气,最终还是灰溜溜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进去了。

  绕过千回百转的廊柱,在一扇红木制成的门前停下,隐约可见里面是纱帐掩映的茶室,熏腾的水雾如梦似幻,两位静立的仆从广袖长衫,分明是男子,姿态里却带着仕女般的静雅秀美,见我来了先是向我展臂一拜,其中一人便去里屋请示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另一位少年始终低垂着头颅不与我对视,做足了恭谨,很快先进去的人便来回复,又朝我拜下,他开口的嗓音也仿佛少女:“大人请您进去。”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回对方表现得有些异样,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便撩起眼皮,目光充满谨慎,又难掩好奇地打量着我。

  进门后又是长廊,茶香熏香,水雾烟雾,昏沉沉混成一团飘上雕梁,又慢慢往下坠,这条路太长,走到中间两头都是迷离之景,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就算是神棍,有必要把自己住的地方也弄得这么装神弄鬼的吗,有必要吗?

  刻板印象不可取。

  我无奈地伸手在脸前拂了两下,低低咳了一声,前方水雾深处,一道人影渐渐浮出,赫然走出一魁梧大汉,一身黑衣神色冷漠,与周围堪称高雅圣洁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见了我,侧过身让开:“主人在里面等你。”

  我实在忍不住要跟他吐槽:“你们大人住在这里是真不怕得支气管炎啊?多呛啊这一天天的……”

  他不问我什么是支气管炎,无动于衷保持那个请我进去的姿势,隐隐带着压迫,好生无趣一人,我没话找话又跟他搭腔,这次再也没有回应了。

  穿过不知多少层帘帐,在我快被这弯弯绕绕的迷宫逼得失去耐心前,终于来到内殿,画柱高耸撑起天地,香息形成实体四处坠荡着,气温与外头的风雪交加根本是两个概念,让我不由松开领子最上方的一颗扣结,摆设虽极尽奢靡,却并非井井有条,到处散落着龟甲古籍,笔架宣纸,还有许多不明用处奇形怪状的工具,使本来就足够装神弄鬼的房间更加氛围不明起来。而此方的主人显然在追求逼格这件事上进取心永无止境,更是在内殿中心挖出一大口白玉水池,栽着睡莲,正无视时节地盛放着,水池深处还沉着几个坏掉的罗盘。

  和这里比起来,我正经皇子出身的宣殿下何止像个苦行僧,简直是街边要饭的。

  主人就靠在水池边,手肘倚在身前棋盘上,拈着一枚黑子,正全神贯注自我博弈中。

  “啊哼!”

  我重重一咳,对方恍然未觉,再一咳,他连眉毛都没动过,只好走上前去,弯腰看了看棋盘厮杀得血流成河的局势,他自四面来风八方不动,我却没这能耐,最后按着眉心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撑着脸,耐心看他下棋。

  池中不止养了莲花,还有许多小指长的金鱼,甩着薄雾一样的尾巴在莲叶下时隐时现,水声潺潺,我凝视着棋盘,目光一动不动,直到对方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方听见他含笑道:“神使来了。”

  我支着下巴,依旧垂着眼睫,只打了个哈欠:“昨日还伞时就已经重复过很多遍,小人只是八百里外一无名山头的小贼破落户,实在不是大人口中什么神使,大人怕是找错人了。”

  “神使哪里话,我折损十年寿命方窥得的一线天机尽数系在神使身上,若神使一味推避,那人世万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

  他:“哈哈!我开玩笑的,若真的靠神使一人便能救万民,要我何用呢?”

  我:“哈哈!原来你开玩笑的!太好笑啦!”

  他:“当然要我先找到神使,神使才能发挥全部作用啦!”

  我们又沉默了片刻。

  对方:“来一局?”

  我:“小人只是山贼不会下棋这般高雅的活动……”

  虽说这个世界和我原本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在一个时空,甚至这里连地球都不是,但二者还是有很多相同处。

  比如山贼抢亲。

  比如封建帝制。

  比如围棋。

  活在封建帝制下,父母早亡无法接触文人玩艺的山贼闻人钟自然不会下棋。

  但我会。

  前世在那张病床上,我为数不多的乐趣恐怕就是下棋。

  十五岁那年趁着手术前难得的悠闲时光,还代我姨母家的表哥去参加了区里的围棋大赛,给他的展览台上添了座银奖。

  没拿到金奖的原因是表哥也没想到我能下到这个地步,为了不引来太多关注,被识破我是用的别人的身份,他让我放弃了最后一战。

  其实也不得不放弃。

  毕竟我连支撑着身体去领奖杯都没有了,从赛场走出来后身体就极速恶化,直接插着氧气管子送进了icu。

  表哥本来就与我有五分像,戴了口罩去领奖,谁也看不出差错。

  手术结束后,麻醉劲儿没有完全过,我妈握着我的手,半跪在推车边,流着眼泪怪我,为什么一定要强撑去下那劳什子棋,耗费精力对旁人来说睡两觉就好,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睡不醒。

  我伸出枯瘦的手,摸摸她沾满泪水的脸庞,然后说,我错了。

  日夜轮转,暴雨艳阳,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变迁的时光里,始终陪伴我的只有膝上这方寸格局,黑白两色交错,却有自在天地。

  我疏于此道多年,一直克制着自己扮演好闻人钟,方才见他左右手博弈,倒是勾出了我的瘾,故出神凝望许久,不过就算如此,我也还是闻人钟。

  闻人钟不会下棋,我也不会。

  我不再看棋盘,对方也不强迫我,只颇为遗憾地收起了棋子,玉石碰撞的声音乒乒乓乓,给我以怀念之感。

  他又微笑着说:“神使现在还宿在二皇子府上?”

  我点头,他拎着棋篓看了看,忽手一扬,把所有的棋子哗啦啦都倒进了水池里,惊得里面的鱼群纷纷逃窜,动静大了些,先前那出来招呼我的大汉立刻从帘帐后现出身形,警惕地观望着我们这边的情况。

  “神使自然有自己的安排,但我还是建议尽快从二皇子府上搬出。”男子漫不经心地,“免得牵连进去。”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史大人,您对眼下京城的局势有何评判?”

  “评判?没有评判。”

  水池波纹渐歇,他白发玄衣的影子倒映其中,与上次在茶楼所见时一般的清俊优雅,男子又笑着望向我:“我只是偶然习得玄术,偶然……像今天一样,得到倾听天意的机会,至于我个人的意愿,在天意面前是最渺小,最无从提起的。”

  我说:“置身人潮,谁能超然于外?大人方才让我不必推避,大人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他笑起来:“神使还坚称自己是山贼吗?”

  我顿住,失笑,他从自己宽大袖袍中取出一枚烤得裂开的龟甲,递给我,我一头雾水地接过,在他鼓励的视线下翻看几遍,盯着那些裂纹,迟疑地说:“龟甲也能烤来吃吗?”

  “凡人要靠种种手段,在无数机缘巧合下才能窥得半点天机。”他拿回龟甲,手指轻轻抚摸过裂纹,“在上天眼中,我们的行为大约就真如儿戏——时候也差不多,神使在我这里用顿便饭吧。”

  午膳是烤王八。

  魁梧大汉送饭上来时,嘴角仿佛在微微抽搐,一声不吭把吃食放我面前,我揭开盖子,盯着那死不瞑目的乌龟也是久久无言,而对面,男子用的却是清汤豆腐,水煮白菜,他怡然自得拿起筷子:“神使趁热吃。”

  我:“……”我把那盘菜推远些,直接说,“大人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不需要神使为我做什么。”他送了一勺豆腐入口,缓慢咽下后方道,“天意便是让我辅佐神使,我更想知道,神使需要我做什么,神使昨日没给我答案,今天会有变数吗。”

  昨日我出门本是想打听太子的行踪,却在半途被之前有一伞之恩的白发杀马……白发男子拦住了,我表示马上就近去给他买一把,被他婉拒,于是顺理成章地,我请他吃饭以偿恩情。

  等菜上桌时,他若无其事来了一句:“神使真是年轻啊,我原以为会是更年长的人,没想到是这么英俊的少年。”

  我:“……?”

  他淡淡地笑着:“现在才说未免唐突了些,在下李严,在京中太史局领了个闲职,整日无事,也就占占星,推推命数,数月前卜得一卦,心中早有忐忑,幸好赶在大变前终于找到了卦中的人。”

  “虽不比神使日理万机,所幸在京城这巴掌大的地方,我也算能起到些微末作用。”

  说着,他施施然拂袖起身,向我深深一拜。

  “李严愿为神使大人驱使。”

  能想象我那一瞬间的感受吗?

  姬宣说他与谢澄两情缱绻所以要杀了袁无功跟我一道私奔……都不会给我这么大的冲击。

  我故作镇定:“抱歉,你好像找错人了。”

  换回鹦鹉外壳儿的玄凤就在这时从窗外飞了进来,不计前嫌地站在我肩膀上,熟稔地拿头顶我脸庞,然后说:“钟儿!瓜子!剥!钟儿!”

  李严感动地:“啊,这莫非就是神鸟?竟能口吐人言,果然非同凡响!”

  我:“不,它能说话是因为它是鹦鹉……下去!”

  玄凤跳到桌子上,非常人性化地白我一眼,自己蹦到瓜子盘边上,叼着一颗嗑了起来。

  李严鼓掌:“非同凡响,非同凡响!”

  我想把玄凤从窗边丢下去。

  好说好歹才把他送走,结果分别前,李严又握着我的手,邀请我第二天去太史局和他再叙,我非常努力地拒绝着,可他那头白发实在是太过显眼,世外高人的气场拉满,我们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路人都聚成团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人看着年纪轻轻,竟然一头白发!”

  “我听说太史令大人今年不过二十多,也是一头白发,仿佛是因为推算天机过度损耗了寿元……”

  “开什么玩笑,太史大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不过另一人是谁?”

  我屈服了。

  哪怕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山贼,也不如这位清高出尘的太史大人不要脸。

  “……其实神使大人可以换一种思考方向。”李严拿起绢巾擦嘴,笑得十分具有蛊惑力,“只当是多了一样趁手的工具,需要我的时候,我必会为神使大人赴汤蹈火,不需要我,我也绝不会来打扰。”

  我麻木地说:“你现在就很打扰。”

  李严笑着问:“神使真的不需要我吗?”

  那名叫影鹰的大汉在我们吃饭时,一直守在李严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我拨弄了一下盘里的乌龟,换了个话题:“李大人,你卜的那卦上究竟写了什么。”

  李严看着我,他那白发挽在身后,落在玄衣上仿佛是下雪,是格外不染烟尘的一个人。李严道:“我能力低微,只占得有神使奉天意而来,而选择辅佐你,则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抬眉:“你这么相信我?”

  李严沉默,随即展颜,他微笑道:“我与神使相识不过几日,即便说我愿将全部身家毕生心血交付神使,神使也不会相信——一切都是天意,我此刻的选择,也只是天意的体现,与其说是我相信神使,倒不如说是我遵从天意。”

  “……好唯心主义啊。”

  我叹了口气:“你就不怕自己找错人吗?”

  李严愣了,他身后,影鹰冷冷道:“就算是神使,也不该怀疑主人的能力。”

  “影鹰。”李严制止了他,又朝我解释,“自从卜得此卦后,我便一直在观察京城动向,最终在二皇子身边发现了神使,神使也不必奇怪,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他笑道:“神使真的是非常耀眼的一个人。”

  他是用一种真心实意的语气说出这话的。

  我的掌心无意识拢住案角,手指来回敲了敲。

  李严将话都说到了这一步,也不见玄凤跳出来,是否说明主神其实是默许了李严这类占星师的存在,那我即使是承认自己外来者的身份,应当也不会违背与主神的诺言。

  我又看一眼李严,觉得他有些可怜。

  天道并非深不可测,只找了我这么个废柴来当救世主,就可见天道无能了。

  天道无能,所以凡人自当奋勇向前。

  我松开案角,带着些微笑意,说:“既然如此,李大人,希望你来日不要为今天的话而后悔,上了我的贼船,要下来可就难了。”

  李严面色白如雪,唯腮上生出两团晕红,目中水润发亮,他近乎陶醉地望着我,喃声说:“不会。”

  他发着抖,道:“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