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总裁豪门>长命万岁【完结】>第113章 蜀道荡荡【大修】

  翌日二人的车驾从长乐巷缓缓驶离国都, 而后沿着通达四方的天下驰道往西南方而去。

  但在行出京邑以后,原本均速前进的马车渐渐变得迟缓,最终再也感受不到车驾行进时的震动。

  前后奴僕随行的履地声也隐没于野。

  谢宝因很快发觉异常, 从右边帷裳望出去, 明白此地是吴郡。

  她看向左边,见男子从容有常,便知这是他所命令的,不解询问:“才日行百里,为何突然停下?”

  林业绥放下部曲送来的尺牍, 简单应答:“我们要在这里从长江入蜀,不走驰道。”

  然后起身下车, 又站在车驾旁,习惯性的转身朝女子伸出手。

  见状,随侍的左右之人默默退避。

  谢宝因跟着从席上站起,借男子之力踩在大道上后, 与他一同朝大道右侧走去,最后循着众人所行走的方位望向前方,视域恍然开朗。

  宽博浩大的大船停靠在长江主干之上, 而此船之巨可载百人, 上起宫室。

  随从的数名豪奴与驭夫也遵从男子之命将筐箧与舆马运送上船。

  见到浩浩长江之势,谢宝因内心欣喜, 随即又顷刻明智:“你此举俨然是在学卫灵公与其夫人的招摇过市,你要做卫灵公, 我不做南子。”

  尚书仆射贸然离都, 又是为昭德太子之死前去汶山郡, 行跡会暴露是必然, 而为此要做的应是尽力避免, 只要多隐蔽一日就能多些安全。

  林业绥被斥,不怒反笑,伸手去握妻子交掌在身前的右手,见她眉心皱着,用指耐心的一下下抚平。

  在他眼中,斥人的女子就犹如小猫发怒,虽然亮出利爪,却又不伤人,只会令人心生爱怜,但还是温声与她认真解释:“我一出建邺城门,那些士族所豢养的斥候就会有所察觉,郑彧等人知道也是早晚,与其小心翼翼躲避,不如尽兴而游,任他们去互相猜疑我此行意欲何为。”

  男子温热的手指落下,谢宝因垂眸思索他所言,即使仍有疑虑,然而最终选择毫无保留的信任,随他一起往渡口走去。

  二人刚登船,掌行船的舟虞便在林业随的指示下,将悬于帆樯的白色幔布升至顶,随后江水被破开,留下粼粼波纹。

  从蒜山渡口离开后,楼船在江面平缓行驶数日。

  他们沿着长江的流向来到南郡秭归县。

  谢宝因伫立在船舶前端,望着汤汤江水,浩浩滔天,望着长江之水流入这延绵不断的群山之间,望着高山相对,山崖絶险..就像多年前看谢晋渠随着张衣朴出远门。

  她自少时起就未再离开过国都,从前以为会嫁去清河郡,能够借此看江河山岳,但最后还是留在了建邺。

  林业绥部署好其余事情,从船上所建的宫室走出,见女子独自屹立,下意识迈步过去,二人齐肩,共望江山。

  呼啸的江风中,谢宝因的声音隐带豪迈风气:“我曾以为那些争霸天下的枭雄所为只是心中欲望,是对权力、酒色的侵占之心驱使他们去完成所谓大业,但或许我错了,他们见过山河如此壮阔,内心的凌云之志又如何还能放下,或许那些战争与格杀仅是为江山独有,不只为酒色。”

  她抬头:“所以你才每年都去看陵江。”

  林业绥视线微微下移,与她对视,然后轻笑着嗯了声。

  他们依次从归乡峡、巫山峡与广溪峡而过,共七百里,最后在蜀郡的僰道下船,再度登车由驰道去汶山郡,而因/此道通向蜀地最西,故曰蜀道。

  蜀道荡荡,车行中央。

  最后在黄昏以前,车驾驶至青城山。

  汶山郡的太守也因提前收到男子遣部曲日行八百里送来的尺牍,而率领侍从候在距青城山数丈远的蜀道右侧。

  车驾停下后,帷裳被风吹开。

  一男子先阔步下车,玄衣玉冠,十分肃然。

  而后一女子又在左右之人的扶持下,缓缓步下车驾,头戴幂蓠,宽檐之下所坠的皂纱长至颈,面貌被掩。

  风吹来时,能窥见唇边笑意。

  随后,她抬手,轻轻压下皂纱。

  林业绥望见她纱外所缀的两股珠帘交缠,笑着伸手,慢条斯理捋顺,每一下都带着对眼前之人的眷爱。

  郡守虽已经在心中有所预备,但突然见到国都而来的高官,当下就内心激越到屈膝跪地,拜手稽首。

  “林仆射。”

  林业绥身体正立,然后缓缓垂下黑眸,扫了一眼后,眉目半敛又很快舒展开,径直走过这人。

  虽然谢宝因的视线被幂蓠所挡,但此人的身形动作依然能够看见,跪拜之礼,多是君臣、父子与祖庙之用。

  而男子并非是他的君。

  童官注意到男子的神色,迅速将其扶起。

  郡守也拍掉下裳所沾染的尘埃,随行在后:“这些人皆是军中出身,做卫戍之用有余。”

  林业绥颔首,语调极淡:“命他们守在道观外面即可。”

  谢宝因微微拧眉。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担忧,牵过她的手,两指轻揉着掌中玉手,低声私语:“我此行出来,昭德太子之事恐难以遮掩,小心为上。”

  他们此行也只带有数名豪奴,未带甲士。

  随即两人拾山阶往上,身后有奴僕、豪奴、侍从等人相随。

  行到山门的时候,清都观的监观在弟子的告知下,疾步而来,她右手持左手大拇指,行着拱手礼,警戒的环视四周:“不知善信所来为何事。”

  林业绥漫不经心的扯下腰间的鱼袋,嗓音清幽:“陛下疑心怀安真人之死,遣我前来调查。”

  因为五公主曾长期在此修行,所以监观从前也接待过国都所来的人,她很快便认出这是朝中三品以上才会有的金饰鱼袋,心中战栗的迅疾退避到右边,迎候众人入观。

  见要进观去,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手从男子的大掌中抽出,悄然往后退步。

  手中柔软不见,林业绥眉头微拢,淡淡瞥了眼,最后顾及到有一众人站在这里,压下那股渐渐发酵的躁意,抬脚迈过门槛。

  侍从护卫在外,太守跟随入内。

  谢宝因也轻提长裾,使文履露出,然后上石阶,步履缓慢的走在观中,只见地上爬满青苔,还有一池古莲。

  各殿与静室皆是历经岁月的古朴,确实适合清修。

  看到男子已进去,监观命女冠随从在谢宝因身后,随即急切跟上,与男子陈述往事:“怀安真人乃入定羽化,此事是我们观中师兄弟亲眼所见,昔年本观更是被张特使的侍从所围,不知陛下为何会疑心?”

  走过殿檐,林业绥停在三清殿外,听到女冠所言,眸光始终没有丝毫的波动。

  他不冷不淡道:“羽化之前是否有异常。”

  监观摇头:“并无异常。倘若有,大约是真人于羽化前的三日,曾命身边的小女冠在缣帛之上抄史,并令师叔在她羽化以后,焚烧生前所有用物,严禁国都来的人碰触以及带走,如果陛下与贤淑妃以权相逼,便将那张帛书送回建邺。”

  林业绥捻搓着指腹,转过身,背对殿中三清像,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抄的哪朝史。”

  九载之前,监观还是观中修行的女冠,跟随其师父接待过张衣朴,然后便一同处理怀安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最不好相处的小师叔原来是皇室的五公主,故对其中细节十分深刻:“汉刘向所撰《列女传》,还有真人所抄的数卷竹简放在她生前所居的袇房之内。”

  简单询问过后,林业绥忽皱眉,语气难测:“我近日会暂居在山腰的另一处道观之中,还需监观继续配合,太守也不必再随从,我此行非公事。”

  太守想着或是天子私事,不宜宣扬,拜手揖礼后,先行下山归家。

  监观也行道礼,称是。

  他们刚离开,男子便几步下阶,走向快踩到青苔的妻子,温凉的掌心握住其腕,把人带回自己眼前,再顺势重新扣住其指:“走吧。”

  谢宝因摘下幂蓠,看向他身后:“都已经问完了?”

  林业绥带着女子一步步离开这里,声音又恢复原先的平淡:“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能确定就是她曾在死前将刘向的《列女传》送回国都,奉给天子。”

  谢宝因闻言,为此感到深深不解。

  为何要送《列女传》给天子。

  而他们也不知不觉中步行百丈,来至山腰处的庙观。

  夜半时,即使是孟夏,青城山中依然寒意刺骨。

  谢宝因沐发以后,在男子提前命人准备好的熊席之上屈膝跪坐,又令奴僕将焚烧的薪炭放置在坐席右侧。

  她散着一头湿发,双手伸出去先行取暖。

  居室门口有声音时。

  谢宝因抬目过去,看到披氅散发的男子。

  见女子的头发仍还湿漉,林业绥顺手拿来沐巾,走过去为她绞发,声音带着诘问,其中情绪更是难明:“白日为何要离开我身边。”

  谢宝因长眉蹙起,似乎是已经不记得男子所说之事。

  而得不到回应,林业绥垂下的黑眸愈发幽深。

  谢宝因望着盆中殷红,最后恍然:“因为要入观,所以不想过于招摇。”

  林业绥默了片刻,手中动作也停下,随后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还以为幼福是因为五公主。”

  谢宝因抬头,脖颈抻长,看着男子的同时,眼眸也在烛火之下被镀上一层亮晶的水光,声音清澈:“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1]。”

  想到二人在陵江的交谈,她直言:“你又为何要带我同来汶山郡?”

  太守带着侍从在此迎候,可见他从来就不想着要隐蔽。

  头发擦干,林业绥宽厚的手掌落在这截肌肤细嫩的长颈上,笑然:“忧心此次归家,幼福又会与我有所嫌隙,再说话气我,不如带在身边放心。”

  被这么一抚弄,谢宝因只觉得喉间搔痒,身体也酥麻,瑟缩着躲避:“还以为是因为要带我来见识三峡。”

  自国都到汶山郡,有一条宽广平直的蜀道,完全不必从长江入蜀。

  林业绥在对面坐下,撑头笑看她。

  山中静谧,岁月也极为缓慢。

  他们在青城山居住的第二日,孟夏的雨就开始倾盆而下,一直到第五日也不曾停歇。

  谢宝因跪坐在道观的殿檐下,安静欣赏这场延绵不绝的雨,身后是凭几,旁边的几案上则摆着饮汤的陶具。

  除去《列女传》,虽对五公主的其他事情仍无所获,但无意中得知往昔为昭德太子讲法的胡僧踪迹,就在青城山附近,而本朝律法规定安居本郡的百姓均需去官署入户,若不然便会被当成非良民,以罪入狱。

  今日清晨,太守就亲自送来户籍信息,说是本郡没有胡人。

  只剩青城山旁边一个人口仅五百户的县还未查,但县令不认鱼袋,林业绥躬身前往那个县城。

  见雨势渐式微,谢宝因抬臂掩面,低头饮汤,然后黯然嗟叹:“我想阿兕与和阿慧了。”

  侍坐在右的玉藻添汤应答:“因为女君此行得见山河,已经尽兴,所以才开始想小女郎与小郎君。”

  谢宝因莞尔,随即起身穿上在雨天便于行走的高齿屐:“我去清都观走走。”

  玉藻也迅速回室内取来罗伞,为女子一路遮雨。

  从殿中烧香出来,谢宝因站在庭阶,透过雨幕望向对面的殿室,那里有一道孱弱的身影若隐若现。

  在大雨渐弱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是一名女冠痛苦的坐在殿下,汗流浃背,香烛也散落在四周,而当她欲令人去相扶的时候,已有道长自远处疾步到殿前,将人扶回袇房。

  见此状况,谢宝因命左右去询问山中是否居有精通医术的道人。

  数刻后,玉藻将道长带来:“女君,这位道长在出家修行前曾是医师。”

  谢宝因颔首,与医师一同过去。

  在诊治过后,道长疑惑直言:“除了一日两餐的饭蔬,这位师弟平常还食用何物?”

  留在室内为师弟侍疾的女冠开口为其解惑:“我师弟与怀安真人皆爱食用金丹,已经八载有余。”

  忽然听到五公主的法号,原本在远处中央几案跪坐饮汤的谢宝因缓缓抬眼:“请问这位女冠的身体如何。”

  道长悲哀摇头:“她身体五脏长期被毒物所侵,不可救疗,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减轻痛苦。”

  躺卧于榻上的女冠面色仍白,听到道长所言,下意识将金丹与此事联系,睁眼泣言:“怀安真人与我说过的,食用此物让她觉得快乐,还能去到心向往之的地方,真人不会骗我的。”

  谢宝因默默听着,然后与室内那位法号太微的女冠言道:“还请道长去将金丹与记载炼制之法的书简取来。”

  忧心师弟的太微从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的几案,从案上无数的瓶罐中拿起一陶罐,后又再折返回来:“谢夫人,金丹皆在这里,怀安真人昔年炼制很多,但炼制之法已经遵循真人遗愿全部焚烧,但太净应该知道,在观中她最崇拜真人。”

  谢宝因见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太净已悲恸不能言,命道长去取过金丹。

  道长倒出一粒,以舌轻舔分辨,随后笃定:“就是此物。”

  自少时就对怀安信奉如神的太净掩面而哭,她好像又回到当年坐在静室之外,艳羡怀安不真人不日便能登仙的岁月,而后平静诉说:“当年真人所遗金丹不多,所以师父与师兄焚烧真人衣物时,我曾偷看过那张记载炼制之法的帛书,但我那是年齿尚小,只记得有丹砂、金锡、黑锡之类的药石。”

  丹砂能焚出水银。

  金锡、黑锡等物皆能致死。

  谢宝因无奈叹息,而后命监观带自己去五公主生前所住的袇房,室内摆设简单,只有常用的几案、坐席与榻,西壁的漆木长榻上堆满竹简。

  她缓步过去,拿起一卷沉重的竹简,漫不经心的询问:“监观可知怀安真人是从何处习得炼制金丹之法?”

  监观既怕担责,也怕连诛,当下就将所有细节全部说出:“怀安来清都观不足三月就开始炼制金丹,我曾因好奇而询问过几次,她说是自己闲暇时翻阅典坟所写的,并且炼制之事也皆是怀安亲自来,她从来不准其余师兄弟食用,有次她最喜欢的太净仅仅只是用装过金丹的陶罐来饮水,怀安当下便勃然发怒,用荆条抽打其身,直至太净喉间再也哭不出声音才停。”

  谢宝因拆开捆束竹简的帛带,闻言轻轻一笑:“那为何太净还能食用八载之久。”

  那名女冠的年齿也才十四、五岁,然即将寿终。

  监观已经从弟子口中知道金丹所含毒物之事,但怀安食用金丹与她们道观毫无关系,纵使彻查也是清白,她并不以此为惧,惟独恼怒太净、太微师兄弟二人欺瞒师门:“我们都不知道怀安还有金丹遗留。”

  谢宝因竹简才展开几片,看到第一片上所写的内容,突然想起男子曾说五公主将《列女传》送回国都,她躬身把所有竹简都翻找一遍,然而却只有手中这一卷是《列女传》。

  她望向右侧:“此卷竹简是怀安真人所抄写的?”

  监观看到竹片上的字,颔首:“送回国都的也是此卷。”

  谢宝因垂眸望着竹简,这卷只是《列女传》的其中一卷,所记之事有二,金丹也是五公主亲自炼制,再看满室书简与上面的字迹,可知公主绝非愚昧之人,反而通达知礼,没有误食的可能。

  即便是,身体有恙也会停用。

  须臾之间,她长睫微颤。

  “在羽化以前,怀安真人曾食下多少金丹。”

  “昔年皆是一旬半食用一粒,从知道国都遣特使来以后就每日约要食用三四粒。”

  【作者有话说】

  林从安的愿望清单:带老婆看三峡(√)

  太净就是第三章的那位小女冠~

  [1]出自先秦·佚名《楚狂接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