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海上舟【完结】>第29章

  陈诗迎面撞上一片黑,屋里逼出来的烟酒味呛得她直想往外退,她受不了这种味道,边咳嗽边伸出胳膊抡了好几下空气,不过也是徒劳,这味道一时半刻散不去。

  陈诗还是走进去了,她把自己困在密密麻麻的网里,粗绳系成死结,把她捆住,她不仅不挣扎,反而露出阳光的笑容,灵魂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丢进深海。

  眉都没皱一下,因为那里有一个南舟。

  南舟没推陈诗出去,而是给了她一罐酒,最普通的罐装啤酒,喝一两罐也不会醉的那种。

  “会喝酒吗?”

  烟头被摁灭在烟灰缸里的声音明明可以忽视到没有,却让陈诗抓耳挠腮,咯吱咯吱,一点再一点被放大,像刀尖反复晃在眉心,不给个痛快。

  “应该会吧。”陈诗讲话声音被心情影响得有点烦了,意识到这样讲话有点不妥,她接过啤酒,补充一句:“我也不知道。”

  说完,她叹出去一口气。

  心情特别烦躁的时候,还是不要多说话,本想找补一下,谁成想一句更比一句烦。

  她也不在乎干净埋汰了,直接席地而坐,头一偏,就能靠在坐在椅子的南舟的腿上,她没这样做,而是手指扣进易拉罐拉扣里,把酒打开了,咕咚咕咚喝了起来,连喝几口,半罐下去了。

  南舟低头看着陈诗,屋里太黑了,看不太清,于是她拿起桌上的塑料打火机,轻轻按下去,小火苗腾一下升上来了,摇摇晃晃地颤动腰杆,多余得像世俗偏见一样,横在她们中间。

  陈诗舔去嘴角酒液,透过小小火苗望向南舟深不可测的眼,“别抽烟了,行吗?”

  南舟手松了,小火苗缩了身子,回到它该回的地方,南舟却再次摁下去,小火苗又出现了,这一次,火苗像是听见了谁的心声,烧得格外旺盛,照亮四处逃散的烟雾和她们眼中的对方。

  南舟将火机一点点靠近陈诗,烤得陈诗脸微微有点红了,她才说:“我没有想要抽烟,我是想看你。”

  话音落,四周彻底黑透了。

  晃在眉心的刀尖狠狠刺了进去,痛快了,明了了,一切真相大白了。

  陈诗猛地睁大眼,不想去做黑夜里的瞎子,想做一盏明灯,陪伴南舟走完生命里的长路。

  陈诗相信第六感没有错,一口气把剩下半罐酒喝完,借着酒劲,问了南舟一个问题:“有生之年,你可以为我写一首诗吗?”

  没叫姑姑,所以不是侄女问姑姑,而是陈诗问南舟。

  陈诗摸黑抓住椅子低矮的把手,没敢再越界去抓南舟衣袖,直到冷冰冰的把手被握到温热,希望被越浪费越多的时间浇灭,她小丑一样笑出声,又开了罐酒,喝了一大口,然后头一偏,不管不顾地靠在南舟腿上,靠得很轻,虔诚得堪比靠着一个神。

  能这样待在喜欢的人身边,喝着她买的啤酒,偷偷把呼吸和她调到同频,一起吸气,一起呼气,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暗夜里恰巧对视一眼,再同时叹出去一口气,她们都愣了,于是,陈诗抬头,南舟低头,她们呼吸的频率都有点不对劲了。

  偏偏此时,一道皎白月光化身所谓“正义使者”直射进来,及时绞杀来不及发生的陈诗的冲动和南舟的不理智。

  如果没有月光,她们会拥抱吗?

  如果没有月光,她们会拥抱。

  陈诗第一次讨厌明亮讨厌什么都看得见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摆在那,几包抽光了的烟盒,几瓶捏扁了的易拉罐酒瓶,几张看不清字迹的废纸,还有板板正正坐在那里的南舟。

  南舟可以喝大酒,可以抽烂烟,就是不可以低一次腰。

  她固执地像思想封建的学究,拘执旧理,顽固古板,说过的话绝不更改,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了,谁要是逼着她去爱别人,她能先给你讲一通大道理,再挥刀砍向自己。

  从纯粹爱到偏执,能再从偏执回归纯粹吗?

  陈诗想试一试,大概是酒壮怂人胆,以前纠结来纠结去的事,现在看来都不是事了,她拿起桌上一瓶白酒,拧开瓶盖,不要命地往嘴里灌。

  南舟伸手握住瓶身,阻止她灌酒的动作,“别喝了,会醉的。”

  陈诗缓慢放下酒瓶,应该是真醉了,嘴都有点瓢了,“可是我想喝醉,喝醉了,我就敢说平时不敢说的话了。”

  天与地之间开出一个缺口,她们站在缺口里,月光一刹那出奇亮得诡异,哪里都不照,唯独照进缺口里,是不是在警告她们什么,再不拉开距离,随时都要合拢的天地就会来惩罚她们了。

  写在白纸的烂诗被照亮,南舟表情沮丧起来,她再也不能为周晚之写诗了,不会写了,一个标点符号都写不出来了。

  晚之,你应该会恨我吧。

  晚之,我不能再对不起你了。

  南舟对着月光说:“陈诗,我不会让你喝醉的。”

  陈诗起身,站都站不稳了,她没问为什么,而是踉跄着走到窗边,左手并右手把窗帘拉紧,确定一丝月光都照不进来,这才背过身,轻声说:“别害怕,他们都看不见。”

  我背靠月光,是我先忤逆这糟透了的世俗伦理,跟你没关系。我靠月光最近,要惩罚就先惩罚我,要报应就全都报应在我身上。南舟,不要害怕,别因为害怕不敢靠近我。

  假如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永远挡在你前面,我来保护你。

  不需要光的照亮,她们也能看清对方,她们用湿润的双眼撞出一个宇宙,只要朝对方伸出双手,就能秘密拥抱在谁都不知道的星球里了。

  陈诗走到南舟身边,朝南舟伸出双手。

  “我醉了,站不稳了,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南舟一瞬间伸出手,一瞬间脑子里所有神经奇迹般活跃了起来,一万个字符在眼前翩翩起舞,争先恐后排列成对组成一首首完美的诗,她已经很久没有迸发出这样的灵感了,眼睛都亮了,她缩回手,提笔想要写诗,笔尖将要落下——

  陈诗腿一软,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跌进南舟怀里。

  南舟眼疾手快,扶住陈诗的腰,微微走神了。

  陈诗趁虚而入,直接坐到南舟腿上,勾住她的脖子,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闭上眼睛,问:“你真的没有喜欢吃的水果吗?”

  南舟任由陈诗抱着她,甚至温柔地擦去陈诗藏在眼角的泪,但就是没有回抱她。

  “有,芒果。”

  “下次我给你送芒果,你会吃吗?”

  南舟把手往上移,慢慢抚摸陈诗的头发,指尖若有似无地想往头发里面插,不断克制,不断隐忍,几度让想要变质的抚摸维持在长辈抚摸晚辈的程度。

  “不会。”

  “我很喜欢玩游戏,以后你可以跟我一起玩游戏吗?”

  南舟单手拉开啤酒拉扣,将酒瓶送到陈诗嘴边,另一手从陈诗身后绕过,像是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一样,然后手指把她的下巴轻轻抬起来,亲手喂她喝了一口酒。

  陈诗把酒咽下去,南舟说:“不可以。”

  陈诗鼓起勇气把手覆在南舟握着酒瓶的手背上,“今天是她生日,你喝酒,是为了她吗?”

  南舟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把酒瓶放到桌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浅浅咬住烟蒂,点了烟,连抽好几口,都没有回答陈诗那个问题。

  陈诗靠在南舟怀里,如此亲密如此温暖,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甜蜜,心里很酸,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了,“你还是没有为了我把烟戒掉,没关系,不戒就不戒吧。”

  “抱歉。”

  陈诗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那天你站在楼下抽的那根烟,还有现在这根烟,究竟是为我而抽,还是为了她?”

  南舟抵在陈诗下巴上的手一直没有拿走,指尖不由自主地在陈诗下巴摩挲,这一场无奈的安抚之下藏着陈诗不知道的撕心裂肺的隐忍。

  南舟面无表情,但她快要疯了。

  一边堕落,迟迟不推开陈诗。一边墨守陈规,成为一个真正的只读迂腐书、死板固执的学究,她抬起双手,轻轻抱住陈诗,然后说了让陈诗痛彻心扉的话。

  “我喜欢吃芒果,是因为晚之爱吃芒果。我会做可乐鸡翅,因为那是晚之最喜欢的一道菜。我允许你走进我的生活,是因为你和晚之性格很像。”

  这句话过后,陈诗难过到全身开始发抖了,她想捂住耳朵,可是南舟把她越抱越紧,惩罚她的忤逆般在她耳边温声细语。

  “我身上共有三处纹身,一处在手腕,一处在腰间,还有一处你一定不知道,你知道在哪吗?”

  陈诗轻轻摇头。

  南舟心里某种压抑的情绪就要爆发了,因此,声音不受控地被压得很低很哑,“在左胸。”

  不给陈诗反应时间,她接着说:“晚之是一个很有灵气的纹身师,我躺在床上,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她,然后她就温柔地把我的身体雕琢了。”

  陈诗眼神麻木了,“我不想听了。”

  南舟松开抱着陈诗的手,“好,那我再说最后一句。”

  陈诗抬起头,认真看着南舟的眼睛。

  南舟将陈诗鬓间哭湿了的碎发挽到耳后,轻轻笑了,“我这辈子,只为晚之一个人写诗。”

  那一刻,陈诗多想让南舟可怜可怜她狼狈的眼泪,她甚至没忍住哭出了声音,但南舟无视她的眼睛,推开了她。

  陈诗坐到地上,靠着南舟的腿,一口一口喝着高度白酒,眼睁睁看着南舟在黎明破晓之前,又为周晚之写上一首情诗。

  一首,两首,十首,南舟停不下笔了,似乎写不完了。

  你为她写了一辈子诗,而我,是百页情诗多余的纸屑。

  陈诗彻底心灰意冷了,喝酒的动作变得十分机械,酒都灌不醉她了,喝不醉了,想要逃避现实都不行了,所以每分每秒都在心痛。

  她不信南舟不知道她有多难过,可她没有等到那声温柔的关怀。

  后来,她靠着南舟睡着了。

  眉头紧皱,嘴角下撇,做梦都在委屈。

  南舟放下笔,怕弄醒陈诗,于是先扶住她的头,再蹲到她面前,抚平她眉间的皱,轻轻将她的嘴角往上挑。

  南舟一直看着陈诗,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亮了,她把陈诗抱回房间。

  小姑娘,我诗里的主角,好好睡一次好觉吧。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桌面一摞纸和纸上早已干涸的眼泪,南舟看着面前便利贴上的数字,76,随后,毫不犹豫地把那些写满情诗的纸全都撕了,撕成纸屑,扔进垃圾桶里。

  这样就能当做没写过了。

  她拿起桌边陈诗喝过的那瓶白酒,把里面的酒一滴不剩的全部喝光后,无能为力地趴到桌上。

  陈诗,你是我不能见光的百页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