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客栈,莲旦吃到了热乎饭,洗了热水澡。

  客栈掌柜家的小闺女,还来给他的手脚擦了药。

  莲旦好好的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柳叔齐在莲旦的房门外等了很久,在屡次敲门都没人回应时,他推开那道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果然已经没人了。

  见状,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莲旦从这个镇子出去,便继续赶路。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干脆就走官道。

  官道比山上好走得多,赶路速度一下子快了不少。

  快中午时,莲旦在一处茶水摊子歇了歇脚,要了一碗热茶,就着带的干粮吃饱了。

  下午越走天越阴沉,莲旦的脚应该是肿了,鞋子涨得鼓鼓的,虽着急找个地方避雨,但急也走不快。

  刚开始,黑云翻滚的天上还只是噼里啪啦掉雨点,后来,远处轰隆隆的炸起响雷来。

  莲旦四处看了看,一条大道光溜溜的,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

  他咬着牙,将衣裳拢了拢,准备硬扛。

  就在这时,不远处马蹄声嗒嗒响了起来,一架马车很快驶了过来,驾车人“吁”一声,把车停到了他身边。

  莲旦抬头去看,就见马车上,白无双冲他笑了笑,撩开了车帘,露出了梁云和他家小闺女的脸。

  小闺女奶声奶气地道:“阿么,下雨啦,快上车。”

  莲旦犹豫了一下,白无双无奈道:“我不劝你回去,只带你去附近村子避雨。”

  莲旦上了车,车帘被放下了,梁云连忙用干燥的布巾擦拭他的头脸。

  莲旦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

  梁云凑近了,问他,“怎么了?”

  莲旦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以为我自己能行,到头来,给你们添了麻烦。”

  梁云听了,眼神柔软,握住他的手,说:“最近的村子不过两里地,我和无双不来,你自己硬捱肯定也是能捱过去的,是我们不放心你,他……更是放心不下你。”

  “他”是谁,显而易见。

  莲旦抬起头,看向梁云,梁云这才发现,这个挺着大肚子,辛苦赶了两天路的瘦弱的哥儿,并没哭。

  “谢谢你们。”莲旦说。

  梁云摇摇头,低声道:“霜若回大宅了,小旦她带着呢,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莲旦点了点头。

  马车嗒嗒地行驶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梁云看了看外面,说:“雨停了,下车吃点东西换身衣裳。”

  莲旦没动地方,梁云看着他,笑了笑,道:“他让我们劝你回去,不过,我两是打算对他阴奉阳违了。”

  “莲旦,”梁云眼神认真地看着他,“他会想通的。”

  莲旦这才起身,从马车上下来。

  在村子里停留了一晚,第二天,白无双一家三口冲莲旦摆着手,莲旦弯腰鞠躬道谢后,又踏上了行程。

  距离渡口还有一天多的路程,莲旦休整了一晚,状态好了许多,脚也消肿了,走得不慢。

  中午,在一处馄饨摊上,莲旦才坐下,桌子对面就坐下一个人。

  莲旦一惊,抬头一看,发现刚刚坐下之人正冲着他笑,却原来是春节时在大宅见过的,那个要跟他喝酒的汉子。

  这人打完招呼,就去跟摊主那里利落地叫了两碗馄饨,几个烧饼,还有两样小菜。

  弄好了端过来,冲莲旦道:“快,趁热吃。”

  两人坐这里吃饭,莲旦几乎没机会说话,对面那人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一会儿讲他东边邻居丢了二十两纹银是怎么怎么找回来的,一会儿又讲西边邻居新娶那媳妇怎么怎么厉害,把他那邻居治得服服帖帖、耳提面命。

  吃完了以后,这人又给莲旦买了几个烧饼加肉,都用油纸包好了,留着他路上吃。

  要告辞的时候,莲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是来跟我一起吃饭的吗?”

  这人一拍脑袋,“对了,忘了正事儿。”

  “什么?”莲旦问。

  这人说:“回去吧,路上艰辛,别累坏了身体。”

  莲旦摇头,说:“我不回。”

  这人迅速放弃劝说,道:“行吧,那你慢走,再见。”

  莲旦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也说了个“再见”,冲着这人摆摆手,离开了。

  走远了他回头再看,那人还笑呵呵地望着他这个方向,冲他直摆手,喊道:“路上注意安全,见到他替我问好!”

  莲旦继续往渡口走,快天黑时,下一位出现了。

  这人莲旦也记得,对方话很少,上次见,还因为把果树上的果子都打掉了,赔了他五两银子。

  这五两银子现在就在莲旦包袱里,他已经花了一两了。

  这人见了莲旦,也不说话,找了店家给他安排了住的地方,又弄了热乎吃食送了上来,再就没出现过。

  等第二天一早,莲旦出门时,就见他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见他出来,这人塞给莲旦一袋子东西,弯腰行了一礼,道:“你想回去吗?”

  莲旦摇头,说:“不想。”

  这人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但很快,他就意有所指地开口道:“今天没有去西边的船,要明天才有。渡口旁边有座荒废的破庙,你可以在那里过夜。”

  莲旦点了点头,屈膝回了一礼,这人就道了告辞,离开了。

  这家客栈离渡口不算远,莲旦走了一个多时辰,便找到了地方。

  到了渡口一问,果然今日没有出发的船只。

  莲旦在旁边茶水摊吃了东西,吃完了饼子和酱肉,把刚收到的小包袱打开,里面立刻传出果香来,莲旦挑了一颗梨子,香甜水分多,吃完了干燥的喉咙舒服了很多。

  吃完东西以后,莲旦打听好第二日开船的时间,就去找那间破庙去了。

  这庙离渡口不远,莲旦进去时,看见这庙里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破败,虽然不见香火,佛像上也挂上了灰尘和蜘蛛网,但地上有燃烧过的火堆,还有明显收拾过的痕迹,看得出经常有人来这里凑合住上一晚。

  一路走来,没看见有可以住宿的客栈,想来过来乘船的旅人,少不得像莲旦这样,要在这里停留。

  想到这里,莲旦多少有些害怕,他来得早,所以这里没人,到了晚上,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

  他简单拾掇了一下,给自己选了个角落,把包袱打开,拿出个布单子来铺上。

  来不及歇,就把包袱里柳叔齐之前送他的那把短刀拿了出来,回忆着霜若教给他的招式,试着练了一阵,觉得累了才停下,把短刀收进袖子里,准备随时拿出来用。

  做好这一切,莲旦才在那布单子上坐下,盯着庙门口,戒备地休息起来。

  直到快要天黑,庙里也没再来人。

  莲旦大着胆子,出去找了些柴火,也点了个火堆,把带的肉饼烤热了吃了。

  才刚吃完,火还没熄,敞开的庙门外,月光下,一个人影从远处小路上走来。

  莲旦心里一跳,站起身来,手捏着袖子里的短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庙门外停住了。

  莲旦心跳如鼓,疑惑地往外凝神看着。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莲旦,”那人影开口道,“回去吧,好好养胎,霜若和小旦他们在家等你呢。”

  莲旦眉头紧皱,认出了这人,是大宅里那些师兄弟之一。

  “我不想改变什么,”莲旦说,“我只想陪着他一起,他不想我看到他不好的样子,我可以一直蒙着双眼不看。”

  那人叹了口气,说:“就算他找到了风行舟,解毒活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莲旦还没说话,嘴唇刚动了动,那人已经继续道:“当年教主手下不乏一些衷心的下属,那些人有一些逃掉了,说不定此刻正潜伏在暗处,在伺机报复。他一辈子注定脱离不了江湖纷争,你和孩子在他身边,也会被连累,你不考虑自己,也该为小旦和你肚子里的着想。”

  “在这破庙里过夜,对你已是勉强,以后你若是在他身边,他未必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护你,到时你又该如何呢?”

  地上的火堆快要燃尽了,残枝噼啪作响,崩起几个火花。

  火光在莲旦的脸上明暗闪烁,这几日赶路奔波,让他的嘴唇干燥起皮,脸色不大好,头发也有些乱了,但他眼神明亮,坚定。

  “我会学着保护我自己,不给他添麻烦,如果真的到了你说的那么一天,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莲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至于孩子们,他们是他的孩子,这是命中注定的牵扯,就算我带他们离开,谁又能保证,那些人就找不到我们,我们就是安全的呢?”

  闻言,门外那人不说话了。

  他沉默了一阵,朝莲旦行了一礼,莲旦回礼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莲旦弯腰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再抬头时,他看向庙门外,瞳孔缩了缩,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门外,一个人影身形挺拔,乍一看很年轻,但仔细看他眼角细纹,就能发现他起码要三十岁往上了。

  这是冷杉,本应跟在陈霜宁身边的冷杉。

  冷杉手里拿着火把,站在门槛外。

  “兴隆宝铺掌柜的传来了消息,你弟媳生孩子了,你姐姐和姐夫提了东西去看过,许是因为你姐夫最近在富户家做了文书,你爹娘待他们态度改善了许多。”

  莲旦不为所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冷杉语气平淡,“你若回了村子,平日里经常提礼回去,他们也会待你好的。”

  莲旦反问:“花钱买来的好吗?”

  冷杉说:“也许花钱买来的,比所谓的情意来得更加牢靠。”

  莲旦摇头,一字一顿道:“虚情假意,我不要。”

  冷杉垂眸沉默了一阵,再抬眼时,他问:“那么你母亲教你的规矩呢,你遵守,还是不遵守?”

  莲旦皱起眉头,没吭声。

  冷杉说:“你既明媒正娶嫁入了陈家,嫁给了那陈家的儿子陈瀚文,尽管他是个死人,但他仍然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如何忍心背叛于陈家,背叛于他?”

  莲旦的脸色苍白起来。

  “你想没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你爹娘和姐弟发现你夫君并不是陈瀚文,而是冒充的,甚至靠山村十里八乡都得知了此事,你到时候又如何收场?”冷杉继续逼问道,“你受到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和难以入耳的指责和讥讽,甚至更为可怕的后果吗?”

  莲旦紧紧咬住嘴唇,咬得出了血,眼睛通红,努力睁着,因为只要一眨眼,眼泪就会从眼眶里流下来。

  冷杉垂下眼睛,不再看向莲旦,似是不忍。

  “如果不是因为左护法要陷害他,你不至于被牵扯进来,受这些苦楚,你并不亏欠于他,反而是他亏欠于你。”

  “以你的性子,一个人也能把两个孩子带得很好,把日子过得很好。”

  “回去吧。”

  莲旦咬着牙,眼泪一滴也没流,他说:“我不。”

  冷杉讶然地看着他,良久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吧,是谁来了。”

  说着,他让开了身体,露出了他身后的人影。

  莲旦红着眼睛,仔细看去,就见一个身着青梅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他长相说不上多好,但称得上清秀,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成发髻,气质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他的脸,莲旦非常熟悉,他在陈老太太珍藏的那副画像上见过很多次。

  “霜宁……?”莲旦眼中有喜悦,有疑惑。

  那人影迈过门槛,朝庙里走了进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莲旦迎上前两步,又倏地顿住,脸色一变,道:“你不是陈霜宁!”

  那人冲他笑了笑,温文尔雅,嗓音柔和道:“莲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夫君陈瀚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