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炷香工夫后,莲旦刚穿上外袍,正要出门去村长家叫人,就听见屋外院门响。

  莲旦的手还没从外屋门把手上松开,这门就被人噌的一下拉开了,差点把他拽了个趔趄。

  门打开的刹那,莲旦就和他已经决定再不相见的人,来了个脸对脸。

  莲旦一怔,陈霜宁却面色如常,他抬手扶了莲旦的胳膊一下,见他稳住了,就自然地松开手,问道:“衣裳都穿好了吗?”

  莲旦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陈老太太的寿衣穿好没,他下意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眼睛悄悄往门外地上看了看,没看见他刚才用布巾托着放在那里的镯子,对方手里也是空的。

  莲旦低着头,在猜想这镯子是不是对方收起来了,要不要现在说清楚。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院门又响了。

  莲旦抬头去看,就见村长带了几个人从外面进来了,一起的还有张行和张立兄弟两。

  “我把人都叫来了。”陈霜宁道。

  眼看着众人马上穿过院子走到门口了,莲旦抿了抿唇角,转身进了屋,让开了门口。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和其他人一起迈步进了外屋。

  ……

  大户人家老人去世,规矩是极多的,大敛、小敛、卜卦算吉日、选墓地等等,起码要耗上十天半个月。

  普通农户便没那么多讲究。

  当天就把陈老太生前的衣物和用品都收拾好了,棺材一送来,就把遗体抬进去,把这些东西也一并放好了。

  晚上守灵,第二天一早就出殡。

  这一整天,莲旦几乎就没歇过。

  天亮了,村里都知道消息了,从早到晚的,家里人就没断过。

  莲旦忙着端茶倒水,中午晚上做饭,还要时不时去看看婷子姐帮忙带着的小旦。

  好在家里人多,帮手也多,倒还忙得过来。

  莲旦偶尔偷眼去看陈霜宁,对方也一直忙碌,看着就像真是这家的儿子一样。

  莲旦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张行,这人说话办事看着和原来没什么不同,与陈老太太之前那可怕的样子完全不像。

  只是,他对陈霜宁明显不排斥了,两人一起商量事时,他表现得关系不错的样子。

  晚上守灵时,家里人少了很多。

  婷子看了看莲旦,小声跟陈霜宁说:“这一天够莲旦累的,现在也没外人,你扶他进屋躺会儿吧。”

  陈霜宁看了看莲旦,说:“这里有我,你脸色不好,回屋休息吧。”

  有人看着,莲旦不好表现出什么,便点了点头,被他扶着胳膊进了屋。

  床上,小旦睡得很香,陈霜宁把挡在床侧的被垛挪到里面去,让莲旦躺下。

  莲旦上去床后,陈霜宁扯了被子帮他盖好,莲旦一声不吭翻了个身,就背对着年轻的男人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身后的人在那里站了一阵,才有很轻的脚步声离开。

  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吱嘎合上,莲旦在床上咬着嘴唇,心里酸涩无比。

  ……

  第二天天还没亮,出殡的队伍就出了村子。

  陈家的祖坟就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最后一抔土盖到坟头上后,这陈家的一家三口就在地下团圆了。

  回去以后,陈霜宁把送葬的宾客都送走了,家里清净下来,只剩下莲旦和孩子。

  莲旦把家里收拾了一遍,给小旦喂了奶,哄他午睡。

  孩子睡熟以后,莲旦也跟着躺了一阵。

  晚上,莲旦生火准备做饭时,陈霜宁从外面回来了,进门便来帮忙。

  莲旦往炉灶里添柴的动作一顿,当没看到他一样,干着自己的活。

  莲旦没什么胃口,晚饭熬的高粱米粥,就着咸菜也才喝了半碗。

  陈霜宁并没跟他一起吃饭,他也没问。

  晚上睡觉前,陈霜宁又坐到了窗边。

  莲旦来到他面前,陈霜宁便抬头看向他。

  莲旦问:“你看见门口的镯子了吗?”

  陈霜宁没说话,他低头抬手,从自己怀里,将包着布巾的镯子拿了出来。

  莲旦见了,眼皮就红了起来,他又问:“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陈霜宁眸色沉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走。”

  莲旦胸口起伏,沉默了一阵,转身就回了床上,把被子一蒙就闭眼睡觉。

  至于之前特意多拿出来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来了。

  陈霜宁站在窗边,垂着眸子,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打坐,却怎么都无法入定。

  床上人的呼吸渐渐匀长起来,他睁开双眼起身,来到床边,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过了一会儿,本以为已经熟睡的人,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陈霜宁瞳孔一缩,弯下腰去,伸手假意要去帮对方扯滑下去的被子。

  就在这时,莲旦倏地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东西哐啷一声掉到了床沿,瘦弱的哥儿在黑暗里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陈霜宁没回应,他双眸微眯,看向了床沿上从莲旦被窝里掉出来的东西。

  莲旦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然后,几乎是同时,两人都伸手去拿,但莲旦速度显然没陈霜宁快,下个瞬间,那东西已经在对方手里了。

  陈霜宁低头仔细看着手里黑黝黝的牌位,看着上面“故儿陈瀚文之灵位”几个字。

  莲旦咬着嘴唇看着他,一声不吭。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屋子里安静极了。

  没用莲旦要求,陈霜宁将手里的牌位又轻轻放回床沿,一句话没说,也没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

  莲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过了一阵,莲旦突然掀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地,跑到了门口,他推开屋门,外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黑压压布满天空,天亮得比前几日都晚。

  蒙蒙的天色中,一个身穿被血染红的白色衣衫的年轻男子,长发散落在背后,在树林间疾走,直到来到灵匀寺的山门前时,他才停下。

  在这里,他手里的长刀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他随之喝醉了一般晃了晃,一声闷响,整个人倒在了门外的地面上。

  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人看清了门外的情形,惊叫一声后,跑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陈霜宁缓缓睁开眼,从昏迷中醒来,他迅速打量了一遍四周。

  有人开口道:“这是灵匀寺的禅房。”

  陈霜宁看了过去,嘴唇动了动,像要说话,但才开口,就是一连串止不住的剧烈的咳嗽,甚至咳到身体都在震颤,无法自已。

  “噗!”一口血喷溅在地上。

  柳叔齐皱着眉头扶着他的背,雪冥连忙上前,把一个小瓷瓶打开,将里面的小药丸全喂进了他口中,用帕子轻轻擦拭他唇上的血迹。

  药丸入口即化,陈霜宁闭上了眼睛,终于缓和下来,只偶尔轻微的咳嗽几声。

  柳叔齐让他躺回枕头上。

  雪冥悄悄用衣袖抹了把眼睛,她问:“还有哪里疼吗?”

  床上躺着的人闭眼摇了摇头。

  雪冥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噼里啪啦掉,柳叔齐拍了拍她肩膀,说:“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柳叔齐仰头看着院子里叶子快要掉光、倍显凄凉的槐树,深深叹了口气道:“刚才教里的眼线送来消息,他昨晚一个人奔波了几十里地,单挑了黑虎寨百十来号土匪。”

  雪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们这样的人,很难再过上常人的日子了吧,”柳叔齐拿出帕子递给她,说:“等他醒了,好好劝劝他。”

  ……

  傍晚时,陈霜宁醒了。

  沐浴更衣后,他坐到了窗边,把窗子推开了。

  马上入冬了,冷风顺着窗口吹进来,吹动了他半湿的长发。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随后,轻巧的脚步声进了屋子。

  托盘放在桌上时,发出轻响,脚步声快速靠近,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过来,将打开的窗子又合上了。

  陈霜宁不悦地侧过头来,雪冥退后几步,微微弯腰作揖,说:“药煎好了,宗主趁热喝了吧。”

  陈霜宁看了她一眼,白色长衫衣摆滑过脚面,他起身来到桌边,将那碗药一仰头全部喝尽。

  雪冥抬头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唇。

  “要说什么,说便是。”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道。

  雪冥又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您……今晚还回去吗?”

  哗啦,桌上的碗和茶壶、杯子都被扫到地上,碎了一地。

  雪冥肩膀一颤,强忍住没往后退。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说:“那晚圆镜替身用的毒很刁钻,我费了不少工夫,才弄清楚该怎么解毒。”

  背对着她的陈霜宁身体明显一僵,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这是解药?”

  雪冥摇了摇头,说:“这是一半的解药,吃下去能缓解一些毒性,下一枚解药也用上,才能彻底解毒,只是还需要些时候。”

  她看着面前年轻男人的背影,停顿了一下,说:“应该用不了多久了。”

  闻言,陈霜宁沉默了一阵,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话说完了,雪冥却还没离开。

  陈霜宁回过身来,问:“还有什么事?”

  雪冥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见到过莲旦看你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陈霜宁的眼睛眯了起来。

  雪冥急急道:“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他肯定喜欢你,喜欢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陈霜宁先是一怔,雪冥从没见他的眼睛里露出过这样迟疑和犹豫的神情,但只是一瞬,他眼睛里的东西就全变了。

  陈霜宁看着虚空的一点,眼睛里满怀恨意,咬牙道:“他根本不是喜欢我,他喜欢的是“陈瀚文”这个身份!”

  多少年来,白家母亲对孩子的教导,是嫁鸡随鸡,从一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