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术。”赵宥从善如流地接下宋珩之带刺的话,“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语气甚是淡薄。
宋珩之直直注视进赵宥的眸中,见其中不乏几分冷冷的薄凉,似乎生死、天地都不过是被他睥睨之物,如此冷酷、如此高傲。
帝王心术么。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么。
赵宥,你也不过拘泥于此么?
宋珩之冷冷垂眸,掩藏好眼里的几分凉意,不再出声,是要打算撂下这个话题。
“……”赵宥张了张口,却又收了声,无意解释下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雍如今的繁荣,如何不是建在他琅琊王氏先辈的鲜血之上。
大雍太祖皇帝于乱世之中联合东道几大世家起兵,以琅琊王氏、汝陵裴氏为首,为太祖鞍前马后、厉兵秣马,拥立至终。
开国元勋,首策之功,他琅琊王氏哪一点对不住了大雍?
可这承平盛世到如今却成了承华帝与慧妃的悲剧之源。
岂不可悲可叹。
“……你以为我也是如此?”赵宥自也听出宋珩之语气中的疏离的冷意,似是无奈地叹息道,“残酷、寡恩?”
“不敢。”宋珩之微微垂眸,有意避开赵宥的话题。
赵宥却不依不饶,罕见地失了态继续追问下去:“你为沈氏可惜?”
“……我并无此意。”宋珩之微微后退了一下,有些讶异于赵宥此刻的咄咄逼人。
赵宥有些无力地叹息,“我早与你说过,我无意于那个位置。”
“……我曾以为自己可以袖手旁观,明哲保身,”他面上扬起一分淡淡的笑,眼里却冷浸浸的,连半丝笑意也没有,“大雍开国以来,这帝位上就没一个正常人,从太祖杀妻证道、太宗强娶兄嫂、世宗囚禁太师……再到我父皇赶尽杀绝……如果那就是登上皇位的代价,我宁愿不要。我曾以为放下天下共主的执念就可以解脱……可是,到头来我竟放不下母家……”
“母妃这一生过得太苦了……我只是想在她仙逝之后,保全她的琅琊故土,只此而已。”
宋珩之静静垂着眼眸,听赵宥几近沉寂的自白。
“就像……你不愿与我深交一样,我知你是为了满庭芳。”赵宥轻声道,眼里染上几分落寂的自嘲,“母妃死后,琅琊王氏只剩了叔父在朝堂上成为众矢之的,几度风雨飘摇。我却又为了逃避而逃避……”
最是无情帝王家。
赵宥看惯了权力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他一心想做个闲散浪子,可母亲的冤屈、家族的荣耀,都成为了压在他肩上的一道枷锁。
他放不下。
他要报仇雪恨、他要琅琊永昌。
可实现这些最好的方法便是坐上那个位置。
……
……
天下岂有两全?
此事古难全。
……
此时近于正午,碧蓝的天边挂着几率舒卷相生的云霞,遥遥地随风而动。
杳杳青天之下,一池碧水,两点鸥鹭,三枝春花,自是晴日方好。
赵宥俊朗的面颊上也迎上一行日光,灿灿寥寥的光影在一张极俊的面容上忽明忽暗地闪动。
那双眸子如冷雨般,森然而寥落,又难掩眼底冰冷刺骨的寒。
琅琊王赵宥。
宋珩之垂在膝头的手缓缓收紧,一双潋滟着凉意的秋水眸落在赵宥的如塑刻般的侧脸上。
传言,琅琊王赵宥最爱的一折戏,是戏曲大家关汉卿笔下的《不伏老》。
琅琊王殿下曾为此在盛京第一阁天地阁一掷千金打赏犒劳。
承华帝得知后,当即罚了赵宥回琅琊闭门思过三月不许出府。
赵宥罚期一至,便又回了登天阁点了一曲《不伏老》。
其叛逆可见一斑。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
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
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
……
“所以……你羡慕裴修尧。”宋珩之握拳的动作愈紧,又乍而卸了力,“同为两大姓之后,他可以做一个恣肆不羁的世家浪子,你却被皇族的身份压得喘不过气。”
“呵……”赵宥笑得粲然,“是啊……”
那笑里忽而又染上几分狂戾。
“我若为权臣,大雍千古之相何不易主?琅琊王氏何不立士林之巅?”
即使慧如世宗太师也将逊色,即便傲如汝陵裴氏也将俯首。
可……
“可你是皇室。”宋珩之面不改色地接下赵宥未竟的话音,他的语气也很深,“你若为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为终尽。可你为王,你的大业,是君临天下,是四海称臣。”
“……”
赵宥彻底冷下了面色,不再多语。
他的脊背笔直,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的眼里,却是一片浓厚的沉郁,像是终年化不开的积雪。
“……你……与我说这些……”宋珩之握在膝上的手捏住了膝上的衣料,他死死盯着自己因用力而煞白的手,唇角甚至发起微微的抖,“……为什么。”
“宋珩之。”赵宥倏尔转过身,一把握住了宋珩之的手腕,半强迫地把人往自己处拽了拽,“你问我为什么。”
宋珩之心头一跳,用力挣了挣,却没挣开。
赵宥的眼神已然凛冽地似一只看准了猎物的猛兽。
“你心知肚明。”赵宥紧紧扣住宋珩之的手腕,忽然笑道。
宋珩之几乎是要反攥住赵宥的衣领去质问他,究竟是谁心知肚明什么?
深恩负尽?
死生师友?
你当真知我心?
“我该明白什么。”于是宋珩之冷眼回望,细细地、薄凉地一字一顿把话扔还给赵宥,“我该明白你费尽心机地接近我、要利用我,利用满庭芳?”
“……”
“……”
赵宥蹙起眉,握着宋珩之手腕的力度变得更紧。
宋珩之冷眼抬眸,腕上用力,有些吃疼地挣了一下。
“你是我的朋友。”
“我赵宥再不济,也不会把算计算到朋友头上。”
手腕上的力度之大,宋珩之依旧感到腕骨隐隐作痛,他冷眼与赵宥对视着,他望进那一双深邃而俊美的眸中,目光中流露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原来你一直这么想我的?”赵宥忽而松开了手上的力度,语气里带起一阵自嘲的轻讽,“以为我满腔算计?以为我为了满庭芳而拉你入局?”
宋珩之有些不自在地缩回了手腕,没再去看赵宥锐利的双眼。
“那你本可以在酆都就此离开,为什么还与我同行?来试探我?来看我笑话?”
赵宥兀自笑了一声,讽刺又戏谑,像一缕失意的孤魂。
宋珩之几乎是要被那一抹笑刺痛了双眼,他艰难地抿了抿唇角,一时间无言以对。
“亏得我还……”
“我还对你…… ”
赵宥似乎是很难堪地抚了抚衣袖,他几度挣扎,却最后失了力气一般地松了手,似是极度疲倦,他的手最终按上了自己紧皱的眉头,却好像怎么也抚不平。
“……宋珩之,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想搞得那么难堪。”赵宥缓缓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今日也算说开了,我懂你的难处。既如此……”
“我明日才会去拜访慕容府。”赵宥顿了顿,像是才冷静下来一般地缓缓开口道,“你既然信不过我,在事情覆水难收之前,你早脱身去吧。”
宋珩之眉尖蹙起,深深凝望着赵宥,对方沉寂的面色令他不大习惯,或许他还是更喜欢那个轻佻又潇洒的贵公子赵宥,而不是眼前这个冷情又理智的琅琊王。
赵宥全无犹豫的目光静静回视着他。
“我们可以,就此作罢,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