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惨白着脸无力的笑了笑。不用袁善其挑明,他也知道对方的意图。虽然严况如今身受重伤,韩绍真也很难平安走出巴蜀,但毕竟一个首辅丞相,一个镇抚司总指挥使,就这样不清不楚消失了,死了,只怕最后皇帝真追查起来,蛛丝马迹,还是会攀扯到袁善其和唐门,容易叫他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若是能……

  程如一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可是老师,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袁善其见程如一言语缓和,不由面色也变得和气起来:“只要你听从老夫的吩咐,可保你性命无虞。”

  程如一心里不屑笑出声,面上却仍旧装作懵懂道:“可严况如今说破天也不过只是个早离庙堂的疯子,是他私放了我,跟韩绍真又有什么关系?”

  袁善其冷笑道:“京中早有流言说严况是他韩绍真的私生子,想查证他二人的关系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这张王牌,要合适的人,合适的机会打出来,才不算浪费……你,状元郎,是伪造神迹污蔑杜贵妃的罪臣,而韩绍真是杜贵妃的走狗,他的亲生儿子却带着你私逃离京……此事光是这样说说,都精彩异常啊……就算不能借机搬倒杜贵妃,我就不信,妖女还能敢相信韩绍真!届时她也必定是舍车保帅……”

  “咳咳,停一停,麻烦停一停。”见袁善其越说越激动,乐在其中无比欢乐,程如一忍不住打断道:“啊,滥权渎职,老师网撒的可真大。可您老费尽心力安插进镇抚司的暗桩,岂不也要跟着一锅端了……?”

  袁善其闻言面色痛快神色登时中断,转而蹙眉呵斥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老师还真是健忘。”程如一叹道:“话说回来,您把这旧账一笔笔都给翻了出来,满口走狗来走狗去说得舒心,却似乎忘了,我也曾是您的走狗?”

  袁善其顿生怒色,程如一却不慌不忙道:“诶,别急别急!咱们之间也不清白,若否……你又何必不惜暴露安插在镇抚司的眼线,也要命人给我下毒,置我于死地呢?”

  “你竟然……!”袁善其像是气急,却又有些心虚的压低声音道:“你是如何知晓的!此事还有谁知道!”

  当初程如一初入镇抚司,严况这个活阎王非但没对他下死手,还怕他疼死给他擦药送粥。可自己眼前的昔日旧主,却迫不及待让人在他的破碗里下毒。

  若非严况及时发现,用雪清丹救治,自己早该在地狱里泡油锅了。

  见程如一只笑着气他却不说话,袁善其愈发急了,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又扯住他衣襟:“严况知道,韩绍真也知道对不对!他们……不,你们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程如一被扇了一巴掌,头颅侧偏到一旁久久没能缓过来,却仍旧只是笑而不语,心里却暗自道:我急死你个老王八。

  “好……状元郎啊状元郎,你变了。变蠢了,变笨了,变得一丁点都不招人待见喜欢了。”袁善其说着一巴掌拍在程如一后背上,疼得程如一没忍住喊出声来。他嫌丢人,便又忍着眼泪顶了一句道:“我早就不是状元郎了……”

  “呵,你还沉浸在自己那黄粱一梦里呐。”袁善其道:“老夫告诉你,没有门第,没有决心手腕,就像你这种平平无奇的庸才,注定是爬不上来的……能进得上京城,已经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啦。”

  被戳到痛处,程如一顿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垂着头不做声,袁善其却愈发得意道:“你倒是提醒了老夫,你这样反复无常的棋子,太滑,的确不好把握。可严况甘冒诛九族的大罪,带你离京,又一路保你性命至此,想来如今也不会对你坐视不理吧?”

  程如一闻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直浸得后背伤口阵阵蛰痛。

  “师弟……阿渺!”

  “师弟,我是师姐啊!”

  “你爹把二师兄弄哪儿去了?二师兄他可是最疼你的啊……!喂!”

  林江月被负责押送的唐门弟子给强行拉了下去,临了还不忘连蹬带踹的冲唐小五大喊。李三娘一边拦住躁动不安的唐小五,一边神色复杂的望向林江月。

  “这丫头,莫非……”李三娘侧眼瞥向唐小五欲言又止,拉着人有些心急道:“好了别看了,不找你那两个朋友了么?完了我还有事儿……”

  看唐小五下意识要去追林江月,李三娘扣着肩膀将人拉了回来,见唐小五眼底泪花不住的往外冒,李三娘只能抽出帕子手忙脚乱的替他拭泪,又探问道:“怎么了小祖宗,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好像,见过她……”唐小五一把抓住李三娘的手,眼珠一转忽然激动道:“对……对!我见过她!我见过她!”

  李三娘少有的神情严肃起来,她抓起唐小五的手就往回走,唐小五却拽住她原地不动道:“三娘,我觉得我应该救她!她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我得救她!”

  说罢,唐小五挥手甩开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林江月的方向跑去,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颅内也同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疼得唐小五脑中思绪中断登时一片空白,只能双手死死捂住脑袋无助道:“三娘……疼……”

  “遭了……!”李三娘顿时心疼的扑上前将人搂进怀里,同时扶起唐小五往回走,还边走边哄道:“咱们先回去喝药,喝了药就不疼了,没事儿啊,别怕……”

  “好……好,我喝药,喝药……”唐小五疼得脑袋耳朵一并嗡嗡乱响,口中忙不迭的应和着李三娘,然在剧痛作用之下,他原本空白一片的脑海却忽然凝出了熟悉画面。

  这些年来,每每梦魇都会引得唐小五头疼发作,幻视幻听。

  眼前有花,有人,有欢声笑语,甚至还有酒香温风环绕周身。但画面毫无色彩只是黑白残破,本该和谐生动的景象,却闪动着诡异莫名的暗色波纹,仿佛一道道影子飘忽颤抖,耳边有女孩在高喊着什么,有男孩在爽朗大笑,这些声音在他耳中交织错综,初时清晰,却愈发嘈杂,最后变得高亢刺耳——

  化作了惨叫。

  唐小五最怕看见听见这些。好在这些年来一直有父亲送来的汤药,只要他按时喝药,便能减少幻视幻听的次数,且就算发作了,只要追着发狂的他喂下一碗药……

  “喝药……喝药……就能好了……”

  唐小五撕扯着头发不断喃喃,眼前画面却倏然发生巨变!那一张张本就模糊不清的人脸,霎时扭曲卷曲!吓的唐小五双腿发软直往李三娘怀里钻,可耳边阵阵惨叫中,却骤然传来了清晰一声——

  “阿渺!”

  唐小五猛地瞪大了双眼!

  这声音,和方才那名女子的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李三娘早将他打横抱起狂奔着回去找药,却未曾发觉唐小五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头疼仿佛……没那么明显了?唐小五呆呆睁着眼,被泪水填满的视线反而愈发清晰,画面中被剥夺的色彩也似墨染般铺散开来——

  是雪,是血,还有残血飞雪中的一抹血红身姿。

  红衣少女手持比自身高出半头的大刀,背后山谷中流出的寒风吹得她面上碎发凌乱狼狈,只那一双眼仍旧目光坚定,强劲有力的手果决抹去嘴角血迹,又拍着他的肩膀震声道——

  “走吧!”

  少女的神色万分不舍却仍旧语气果决,她脸上的伤口被风雪冻凝,化为深红色的血痕。

  “师姐不跑了,就在这儿替你守着追兵!傻样儿,别哭啊……哈哈哈哈!这群酒囊饭袋哪里是师姐的对手?”

  “等打垮了他们,还得回去帮师父跟师兄师姐呢……听话,快走!去找二师兄!”

  “听话……不哭,不要哭了!你不是小孩子了!”

  “你要面对,不要逃避,不要逃避!”

  “站起来……走啊!”

  ……

  “来,小祖宗快点喝药!喝了药就不疼了!”

  李三娘已带着唐小五回到了地下密室,她急急忙忙泡了药汤,念叨着喂到人嘴边。可原本神色呆滞默默流泪的唐小五却骤然抬手,一把将药碗给推到地上!

  药碗摔得四分五裂,药汤也溢得到处都是,李三娘惊得连忙缩手道:“小兔崽子你嘎哈啊!差点儿烫老娘手!”

  “不……”

  唐小五艰难吐字道:“逃……不要逃……”

  “什么?”李三娘不解道:“桃儿?什么桃儿?水蜜桃还是毛桃!?”

  “不要逃避……不要逃避!”

  从来不敢看清这些画面,也不敢去听那些幻境中的声音,唐小五多年来受困于此,每每都依靠着汤药回避,可是这一次……他想看清楚,也听清楚。

  唐小五朝着幻视中的红衣少女伸出手,眼前画面却被狂风卷去,暴雪寒风中,唐小五却觉怀中有一丝温热,是自己竟抱了个人。

  那是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身后断崖吹上来的风雪太大,将那人伤口冻得发裂,后方有人上来拉扯唐小五,可他似乎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只口中不断嘶吼哀求着,就是不肯放手。

  心脏好疼,仿佛被人撕扯着快裂开了。

  眼前人冻僵的手笨拙的拍了拍唐小五的头,却随即用力将他一把推开。唐小五还想要过去,却有人拉住了他,而那名男子手握着剑,就这样,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走向断崖。

  唐小五不敢继续再看下去,他徒劳的挣扎着,哭喊着,又跪在地上叩头。

  耳边嘈杂的风声伴随着自己曾经稚嫩的声音灌进耳中。

  “求你……求你,救救我师兄,救救我师兄……”

  “求你!求你……”

  “爹!我求你!”

  作者有话说:

  欢迎新老顾客的光临!走完剧情,小程和小严的感情戏会很快提上章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