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大人,人命关天岂能如此草率。”

  天色隐现微光,衙门前人群两分,何彦舟与左右随从缓步从正中入内,站在正中的严况过于显眼,无处可躲,正与人迎面对上。

  看清严况面容的瞬间,何彦舟先是一愣,随即又将目光转向男扮女装的程如一。

  程如一曾为何彦舟的门生,心说自己若是在此被认出,便是严况再如何能以一敌百,也难以善了……不由心虚紧张,早就低下了头。

  本就为难的县令眼见何彦舟来了,连忙上前,指着严况对何彦舟低声道:“何相,这人自称是京里的韩相派来的,您看……”

  “哦?”一听得“韩相”二字,何彦舟神色竟多了三分玩味,又转而望向严况。

  “老夫竟不知,鼎鼎大名的严指挥何时竟走了韩绍真的路子。”

  此言一出,严况与躲着不敢出面的程如一皆是一愣。严况印象里,何彦舟此人耿直无私,虽是开国元老,却不争权党争,鲜少应酬,乃至几十年前那场夺嫡宫变里,他都能屹立不倒,可这朝堂上常青树,最后竟是被韩绍真一个从底下爬上来的寒门给斗倒了。

  但照理说,严况身居四品,除却平日上朝,从未与他私下见过。

  而这不喜党争,不问世事的前任宰辅……是如何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

  不敢抬头的程如一死死掐住指节,目光望向眼前泪眼迷蒙的程如清,心中担忧身后的玉面阎罗,可他如今却是两个都没法子救了……实在是,何彦舟的到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而面对何彦舟,程如一也同样心怀愧疚,他不能见,亦是不敢见。

  ……

  “滚!仗着考生身份骗吃骗喝的,这些时日老子可见多了!”

  伴随着一阵骂声,程如一连人带行李被扔出了客栈,一时间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无不是指责痛斥的。

  一人道:“瞧瞧,这人模狗样的看着还真像个书生,居然也来做这种事,真是……”

  另一人抱臂笑道:“害,这种人多了去了……我个卖包子的,这些日子都不知见了几个了!全说自己是这批进京赶考的考生,拿我两个包子,来日高中必定还我恩情……娘滴,我拿包子喂了狗去,都不给这种骗子!”

  程如一硬着头皮顶着辱骂从地上爬起,一边收拾着散落了一地的书册,一边咬牙对那方才将自己扔出来的伙计大声道:“喂喂喂!我明明是来做工的,而且不要工钱,只要供吃供住就成……怎么就到你嘴里,我就成了骗吃骗喝?”

  那伙计神气叉腰道:“你这种骗子我见多了,快滚!不然打得你满地爬!”

  “不是,你这……”程如一还想再为自己分辨几句,岂料那伙计竟然直接冲上前来,抬腿就要踹他,程如一下意识向后一闪,却正好是倒在了什么人身上……!

  还未及回神,眼前嚣张跋扈的伙计,也被一人拦下。程如一连忙起身,回身却发现自己刚刚撞上的竟然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不由更加愧疚,不住作揖道歉。

  那老者一身绸缎,却不配金玉珠饰,富贵却也低调,而拦人的也正是老者的下属。那老者轻声道:“你当真是这批进京赶考的考生?”

  程如一不敢怠慢,连忙道:“回贵人的话,学生的确是今年的考生,前日刚从巴蜀赶到京城,怎料第二日便被扒手拿走了全部家当,这般无奈之下,才想着来客栈做工,有个栖身之地,也不至于饿死……”

  老者闻言神色淡然道:“竟是巴蜀人氏。此刻身上有无你做过的文章,可否呈于老夫一观?”

  ……

  程如一记起与何彦舟的初见,而后来何彦舟更是将程如一带回了自家府邸,虽期间何彦舟并不怎么与程如一见面,也未曾与他聊过什么,却意外的力荐他成为了状元。

  虽然怪异,难以置信,可何彦舟对自己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但当初何彦舟被韩绍真斗倒离京时,何彦舟还是问过程如一,是否要跟自己一起离京的。

  他当然……不走。

  千辛万苦来了京城,好不容易爬到今天这一步,他怎么能说走就走。恩情虽大,但他也无法做到放弃眼前咫尺的功名,随何彦舟一个老头去深山养老。

  但他仍然感到羞愧……

  何彦舟与严况两相对视,各自不语,县令与一众衙役,乃至门外的百姓都是满头雾水。

  程如一明白眼下情势为何如此,严况的确算是韩绍真的人,而何彦舟和韩绍真水火不容,如今何彦舟对上严况,算是两相仇敌相遇,却又各自不明对方心思状况,谁先开口露出破绽,谁就输了。

  何彦舟本以为自己先嘲讽了一句,严况定然回还口,一介武夫嘛,定然话中能找出些破绽来,怎料这阎王嘴像块死蚌一般,竟然怎么熬都不开口!?

  何彦舟显然有些耐不住了,便开口又道:“严指挥此番不远万里,来这小小县城,又是所谓何事。”

  “镇抚司办案,闲人免问。”

  严况冷声还口,一声镇抚司,本就疑惑的县令此刻更是摸不清头脑。何彦舟神色一冷,刚想再开口,怎料严况竟直接绕过何彦舟,上前一把扶起程如一,又将地上奄奄一息的程如清抱了起来,随即对县令道:“此间事了,尽快结案。”

  说罢,严况递了个眼神给程如一,便抱着程如清要走,程如一慌忙用手上沾到的程如清的血迹往自己脸上蹭了两把,正准备跟着严况离开时,却忽觉手腕一紧!

  何彦舟正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打量他的目光带着震惊疑惑,以及一种玩味和……

  嫌弃。

  程如一垂着头不敢讲话。何彦舟可谓人精,绝不是好糊弄的。他虽年老,精力却不输自己。若他现在还只是怀疑,那等自己一开口说话,便坐实了自己逃犯程如一的身世了。

  “放手。”严况停步回来,将程如清缓缓放下又一只手将人揽在怀里,另手则一把扣住了何彦舟的手腕。

  何彦舟依旧泰然自若道:“若老夫不放呢。”

  严况沉声道:“严某下手向来没分寸,何老最好还是放手。”

  听得严况这般言论,何彦舟一左一右两名随从闻言立即拔刀出鞘!吓的县令险些往后一仰摔倒在地,严况却面不改色,指节却骤然增力三分。

  何彦舟不可自抑的皱了皱眉,立时放开了程如一,随即冲着随从摆了摆手,两人立即又收起刀兵。

  “走。”

  严况再度抱起程如清,怎料程如一刚跟上走了两步,何彦舟骤然高呼道——

  “乡亲父老,你们……难道不认得他了么!”

  何彦舟趁机一把抓住程如一的袖子,将人往前一推,同时再高声道:“尔等看清楚吧!此人不正是我们平乐县城的状元郎,程如一么!”

  完了。

  程如一心上骤然停了两拍,抱着程如清的严况也是心头一紧。而同时,人群中的议论质疑与骂声更如同潮涌般,连绵不绝的打在众人耳畔。

  程如一极力低头,严况也侧步上前将他挡得严严实实。此刻门口堵着无数百姓,严况就算武艺高强,也无法飞天遁地,县令与衙役已经有所防备,战战兢兢震惊无比的堵住了后方出口,两人更是带着重伤不醒的程如清,便是杀出去,也极为困难。

  若此刻硬闯大门,百姓更是能近距离看清程如一这张脸了。

  而何彦舟还在火上浇油道:“程如一乃是我们平乐县城的耻辱!他虽考中状元,却结党营私,谋财害命!罪行累累万死难赎!如今又逃狱抗命,还敢回到此地,简直毫无廉耻!”

  何彦舟冷冷瞥了一眼躲在严况身后的程如一,又道:“老夫何彦舟,以三朝宰辅的名义发誓,此人,便是早该死在那镇抚司诏狱的……程如一!”

  有如此信誓旦旦的作保,眼下百姓大多已经信了一半,还有好事者十分激动,嚷嚷着自己认识程如一,要上前来辨认,甚至有的衙役都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上前来一辩真伪。

  程如一本以为何彦舟是个对自己从没有过丝毫恶意的人,也许,大概……他会放自己这么一马?却不曾想,对方竟也如此痛恨自己,竟是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大概就是……做人太失败吧。

  程如一愣了片刻又立即回神,眼下四面楚歌,他当即有了主意,拉住严况衣袖小声道:“严况,替我照顾好清儿。”

  “你想干什么。”严况闻言顿觉不妙,程如一刚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却被严况抢先了一步——

  “胡言乱语!此乃我娘子,与我同床共枕已有十载,难道这世上还有女子能参加的科考,女子能中的状元吗!”

  程如一愣了愣,未曾料到严况竟会编出这样的瞎话来帮自己,而何彦舟仍不依不饶进攻道:“诸位皆知,程氏便是程如一的妹子!”

  说罢,何彦舟对严况道:“若非严指挥您这位异于寻常女子的娘子便是程如一本人,严指挥又何须千里迢迢从京都跑来巴蜀?难道当真只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可若是为了妻妹……是否就更为合理了。”

  何彦舟此一言更是叫严程二人百口莫辩,况且他所言几乎就是真相。严况脸色愈发难看,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能带两人杀出去,而程如一则已经做好了打算,再度准备开口之时,严况却忽然将程如清放在地上,一把拉起了程如一的手腕!

  “你……清……”程如一不明所以,下意识要往程如清的方向奔,却被严况一把拉进怀里!

  而后未及众人反应,指尖严况揽着程如一骤然旋身,一把夺过了衙役佩刀!

  长刀铿然出鞘!寒光闪动之间,何彦舟身侧的护卫也立即拔刀护在他身前,其余衙役也一一拔刀,一直不敢吭声的县令此刻看见这阵仗,简直吓的胆要破了,连忙推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衙役,连声催促道:“快,快上啊!拿下他们!”

  何彦舟见状微微蹙眉,朝身侧一名随从递了个眼神过去。

  这些衙役哪里是严况的对手,前仆后继了几人,皆被一刀一个撂倒,严况不愿伤人,未伤及要害,却仍是吓住了其他衙役不敢再上前。

  但门外百姓却不愿错过这热闹,大多又想着,这一个人再怎么厉害,又如何能从一众衙役围困下逃出去作乱?故而往前挤得更加卖力了。

  严况眼看着自己就要拉着程如一杀出重围,关键时刻,程如一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严况皱眉不解,直到回过头,方才知晓缘由。

  何彦舟的随从拎小鸡一般抓着意识涣散的程如清,刀正架在她鲜血淋漓的手腕上。

  “不要!”程如一高呼一声,望着何彦舟的神色,却已然是恨意更多,他冲对方连连摇头,咬牙切齿道:“别伤她……你,到底要怎样。”

  严况随之停手神色担忧望向程如一,程如一则忧心忡忡的望着程如清,何彦舟见状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道:“他若真不是程如一,为何要紧张程氏?”

  “你也曾是朝廷命官,三朝宰辅……怎能随意伤及无辜!”看着架在程如清手腕上的寒刃,程如一悲愤不已怒喝道。

  何彦舟却道:“程氏无辜与否尚且不论,若逃了一个罪犯,还有一个私放凶犯的镇抚司指挥使,危机的可是全城百姓的性命!”

  听得此言,程如一顿时明白了何彦舟的用意。此刻,若他承认,那连累的就是严况,身为镇抚司使,却私放死囚,严况就算逃过一死,那也终其一生都要做个逃犯了。

  可他若不认……

  “程如一。”何彦舟冷声开口,程如一下意识一激灵,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看,口中却是哀求的话语,他压低声音砰然下跪道——

  “倘若老师只是要学生的命,我可以立刻自尽,但请老师放过他们……”

  严况闻言眉心一紧!他看着程如一的尊严被人践踏,竟比自己下跪还心酸,不由立时上前将程如一拽起:“你何必跪他!此处没人是我对手,我也不在乎什么……”

  “严大人……!”程如一连忙抓住严况手腕制止对方,他太清楚严况的性子,只怕严况是想直接承认了一切,然后干脆……大开杀戒!

  站在一旁何彦舟忽然似笑非笑道:“程如一。老夫是想要你的命,但也更想……”说着,何彦舟竟是把目光投向了严况,开口却道:“严指挥,老夫早就知道你是韩绍真的人了。”

  严况眸光霎时为之一沉,随即冷笑道:“原来你是想拿我与他抗衡。那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与韩绍真斗了这么多年,竟不知他这个人最会弃车保帅,从来就没有他舍不下的棋子。”

  “可严指挥不一样。”何彦舟微微仰头斜睨人一眼道:“你可是他的,私生子。”

  严况的脸色登时变得异常难看,手中刀已然举起半分,但看在程如清和程如一份上,才没能砍下这一刀……而程如一也已明白了何彦舟的算盘。

  逼着他选,那他就,谁都不选……!何彦舟再次示意随从对程如清动手,而程如一也心念一定,骤然起身准备一头撞死……

  然而正当屠刀要落下之时,忽然门外人群中传来一阵躁动!众人不约而同向外望去,却只听得一道异常熟悉的声线从人群中传来——

  “韩相在此,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作者有话说:

  老韩:谁!谁欺负况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