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从今世世相依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鸾帐。

  正值夏日炎炎,人心躁乱之时,小小的平乐县花楼,竟来了个才貌双全的新头牌。

  檀香一缕透紫心,珠影浮光跃明灵。

  许多男子挤破了头,只为得见这位名唤檀珠的花魁一面,据闻此女遍体生香,妖娆妩媚,才高八斗,堪称色艺双绝。

  她的身价被花楼屡屡抬高,许多人是想见她一面也难。可怎料不出半月,这位名声大躁的花魁,却被平乐首富直接买下,纳为了小妾。

  何俊勇是商户,既非读书人,也非官身,能得如此才女为妾,也是个面上增光的事。

  何府内外皆知,何俊勇的正房程氏,虽家世风光,还有个做了状元的哥哥,却是个疯子,而且她那曾被整个平乐县引以为傲的状元哥哥,也因着谋逆大案,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阶下囚。

  因此起初檀珠被迎入何府时,府中下人都以为这个花娘将是未来的主母,而原本被阖府上下践踏到奄奄一息的疯女,定会被新主母像碾死蚂蚁一样处理掉。

  ……

  “夫人……你别一直跟着我啊。”

  夏末已至,巴蜀依旧炎热非常。檀珠不住摇动掌中团扇,面对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身后的程如清,檀珠硬不下心肠,最终只叹了口气,拿手帕替对方擦掉嘴角的油渣。

  “你这样一直跟着我,嗯?我……”檀珠眉心微动欲言又止,随即拉着程如清的手拍拍:“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呢?”

  身上的伤病虽养得差不多了,可三年来长久的折磨,叫程如清仍不能利落的说出话来。她支支吾吾,不知到底想说什么,最后,她抬眼迷茫的望向了高墙之外。

  恍惚中,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记忆中有什么东西跃上了碧色长空。

  “你想……出府?”

  檀珠试探着问了一句,可程如清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怎的,并无反应,只那么呆呆望着,还拽住檀珠的衣角,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碎音。

  檀珠本像是急着做事,可眼前仿若魂魄残缺的程如清,终究还是让她心软了。

  “好吧夫人……我给你做个好玩的?”

  檀珠缓缓握住程如清的手。那双手又糙又瘦,说是枯枝干柴也不为过,可檀珠的动作却极为轻柔,像是怕抓疼了她似得。

  “走呀……来,这边儿……”

  檀珠一路催促着,程如清神色呆滞,却还是乖乖加快脚步跟上,两人手牵手,裙角随步子曳起层层云波,然而到了主院的门口时,程如清却迟疑了。

  不能进。

  她心底里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回响。这个院子,她不能进,若是进了……好像就会失去什么很重要的,很重要的……

  檀珠不明所以,只好停步。她只知这是何府主院,主君何俊勇就住在此处,院中有许多青竹,那是她哄程如清开心要用到的工具。

  她还想再问,却发觉对方那双木然眸子离竟生出了泪花,瘦弱无比的双肩也止不住的颤抖。

  “怎么了?你别害怕……他今日不在家。”檀珠还当程如清是害怕何俊勇,毕竟程如清没少被他打骂,害怕也数常事。可檀珠连声劝慰,却不见起色,只好揽她肩膀扶人坐下。

  檀珠握住程如一的手掌轻拍道:“你既不想进这院子,那在此等我可好?”

  程如清乖巧点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痴痴望着远去人影,待到檀珠回来时,手中多了几根竹枝,她挑眉浅笑,故作神秘拉着程如清道:“走,我们回后院去。”

  程如清顺从的跟着檀珠走,整个人像是一具没魂儿的木偶,她脑中间歇冒出的意识,让她眼中偶尔冒出些或惊惧或悲伤的色彩。直至她看见,檀珠将那堆碎竹条变成了一只……

  蜻蜓。

  “看看,好不好看呀?像不像?”

  檀珠笑意盈盈,举着那竹蜻蜓在她眼前来回比划,玉手纤纤左摇右晃,见程如清还是只愣愣的看着,檀珠当她是魂魄又飞出七窍了。

  “来,夫人,我教你玩儿。”

  说着,檀珠绕到程如清身后,胸口贴上她单薄的后背,双手缓缓绕到人面前,挽起她双手扣在了自己掌心,与其一同挟着那竹蜻蜓,用力一搓——

  程如清身子不可抑制的一颤,她不由自主仰起头,视线随着那竹蜻蜓飞上高墙。

  她恍然想起,那个人好像没有骗自己。

  这模样奇怪的竹蜻蜓的确能飞的又高又远……能飞出那碍眼厚重的高墙,飞得出枷锁牢笼,抛得下所有得痛苦屈辱,只以那一抹翠绿清浅,扶摇直上碧空。

  飞出去了……自由了。

  程如清笑了。

  她哽咽着,嘴角勾起一抹恍如隔世的笑意,泪花宛如檐雨滴珠,连绵不断,却刚巧砸在了檀珠的手背上。

  檀珠不知所措,她稍稍侧首过去,却也刚巧瞥见程如清的笑颜。

  原来她会笑的。檀珠猛然发觉,那个被众人踩在烂泥里的疯女,五官实是极为精巧的……这天地间精华凝萃造就的比例姿容,却被她往日的呆滞疯傻掩盖了。

  她这一笑,那双木头死鱼般的眼,泛着泪波灵光,却如清夜星河倒流,流入心海漾漾。

  ……

  阴雨连绵,不见晴日,程如清缩在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就连被子也都是潮的。

  她隐约记得今早看见何俊勇出去了,跟着一大群男人,想来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雨夜人静,雨声嘈杂,却也正适合办某些事。同样睡不着的檀珠掀被起身,正要出门时,却见门前一道小小的人影。

  她神色顿时警惕起来,随手抓起一把剪刀,猛然推开房门的瞬间却愣住了。

  那缺魂的主母,正披着件薄薄的衣裳,满头雨水瑟瑟发抖的站在她这个小妾的门前,像只湿透了又无家可归的小鹌鹑。

  檀珠叹了口气,将人迎进门来。所幸盆里还有热水,她便像初次见面那般,替对方轻轻擦拭着身体,怕她就此着凉得了风寒。

  毕竟程如清那纤弱的身子骨,恐怕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好了……下雨天是不能出门的,以后记得,下了雨就躲在被子里,不许出门,记住了吗?”

  檀珠无奈的摇摇头,替程如清将扣子衣带一一系好后,转身正要去拿伞送人回去……却忽觉腰间一紧。

  檀珠一瞬错愕。她不需回头,便知腰上那双瘦弱的胳膊是谁的。

  她试图轻拍对方使其放手,却不奏效。虽说程如清的胳膊太细,一挣便能脱开,她却终究没这样做。

  月色迷蒙,叫乌云灰影遮了大半,窗外雨声潺潺,砸得院中花叶作响。

  “现在……暖和了吗。”

  一方窄床,两人相拥,檀珠将程如清揽在怀里,带着雨气潮湿的被褥并不能取暖,可胸口炽热真切的呼吸,却激得她面红耳赤。

  程如清像只真正的小鹌鹑缩在她怀里,脑袋枕着她胸口,她虽然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可却好喜欢这处温热,不住的往檀珠怀里蹭去。

  “不要乱动……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檀珠按住她的小脑袋试图阻止,却觉胸口一阵痛痒,竟是被人咬了一小口。

  檀珠深吸一口气,微微松了松手,掌心轻抚着人后脑发丝,经过她这段时间的保养照料,程如清那枯草般的发丝也变得柔顺光滑起来了。

  “你怎么还咬人……你是属耗子的吗?小疯子……”檀珠小声呢喃着,程如清这回却似乎听懂了般缓缓抬起头来,支支吾吾的又开始试图讲话,神色还有些焦急,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檀珠有时也能明白程如清的意思,连忙双手捧着她脸颊搓搓:“我逗你呢,没有咬痛,不是怪你……”

  话音未尽,岂料眼前这说不清话的小疯子,竟一把搂住了自己。

  檀珠有些不知所措。两人本就已经挨得够近了,此刻却几乎没有距离了,她甚至能清楚的听见彼此的心跳,一呼一应,竟还颇有默契韵律。

  细碎的呼吸打在她耳侧,她伸出手去轻抚这小疯子的后背,努力试图平静来安抚对方,她想着或许是那句“小疯子”刺激到了程如清。

  毕竟她也觉得,程如清并没有真的疯了……她会笑,明明笑起来时眼睛还那么漂亮……

  拥有那样明亮双眼的人,怎么会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呢。

  “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叫你,我知道,你其实什么都懂,你没有疯对不对?”

  檀珠微微倾首贴在她耳边开口,热息也激得程如清微微颤抖,整个身子都软在对方怀里,她眼神似乎随着对方言语显现了些许情绪,却仍旧固执的抱着眼前人不肯放手。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故事,你也有你的所爱所求,是这儿……是这儿困住了你。”檀珠言语间声音却有些哽咽,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再看如今缩在自己怀中的人,她不由得心疼。

  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这个女子做了如何伤天害理的事,要被命运折磨到如今这一步?她抬起手一遍遍轻抚过人后背,再度贴在她耳边开口——

  “别怕,别怕……”

  忽然间,檀珠发觉自己鬓间耳廓被什么浸湿了。

  一直死死环着自己的小疯子松开了手,她微微向后退去,一双杏眼映着薄弱月光,泛着星海波涛般的光亮。

  “珠……”

  寂静夜里这忽然一声,直叫檀珠愣怔不已,甚至心跳也一瞬失衡。

  程如清嘴唇微阖,一字一句的望着她道:“珠……谢……”

  “谢谢……谢谢你。”

  那美丽的女子流着泪,嘴角却又挂着笑,她靠近的瞬间,薄唇温热轻柔……

  正贴上檀珠眼角的泪痣。

  ……

  “夫人,绣什么好东西呢?”

  檀珠推门进来时,见程如清正焦急的藏着什么东西,便笑吟吟上前去搭着人肩膀打趣:“拿出来给我瞧瞧,知道你绣品好,给我看看,我又不偷学,别这么小气吧?”

  “没……没什么。”程如清登时红了脸,将东西死死掖在袖子里,连连摇头道:“不要……你、你会知道的……”

  那晚雨夜过后,程如清便惊人般的恢复了语言能力,虽还是有些讲不利落话,沟通起来却没什么障碍了,顺带还捡起了以往学过的女红刺绣,平日就拿来打发时间。

  “这么神秘啊……”檀珠也没再追问,毕竟她从不强迫程如清做任何事,便只揽着人臂弯道:“走吧,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出去放风筝?”

  实际上自从程如清恢复了神智后,便一直缠着檀珠要那日的竹蜻蜓,檀珠却卖了个关子,说是要过一阵子才能再给她做。

  于是风筝代替了竹蜻蜓,成了两人玩儿的最多的东西。

  风筝也能越过高墙,飞上苍穹九天,映着云丝波纹,映在青空碧浪。

  程如清靠在檀珠肩膀上,目送着风筝越飞越高,变得比飞鸟还小,她轻声道:“剪了。”

  “什么?”檀珠侧首,下颔轻蹭人发顶:“又说什么疯话呢?剪了可就没得玩儿了啊……”

  程如清闷闷道:“剪了……让它走。”

  此言一出,檀珠却骤然神色一凝,片刻后她又温和笑笑,空出的那手轻轻拍拍程如清手背。

  “好,让她走。”

  檀珠并指挥手一划,风筝线猝然绷断,那本就微尘般大的风筝,眨眼间便不见了。

  “剪啦。瞧,风筝上天了……夫人高兴了吗?”檀珠梨涡浅笑,完全没发觉程如清的手搭在她腰间,将袖中一块帕子偷偷掖在了她的腰封里。

  “夫人?”

  见程如清没反应,眼睛还做贼心虚的望着别处,檀珠又唤了一声,程如清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两声又若有所思道:“不……阿珠,不要唤我夫人。”

  檀珠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便顺着问道:“那……如清,阿清,清清?”

  “叫……小疯子吧。”程如清露出了一丝平淡释然的笑来,她双手搭着檀珠肩膀,歪头看着对方。

  “往后……就只为阿珠疯。”

  作者有话说:

  对,是一对,恋人,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