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灯火摇曳,皇帝笑得意味不明,程如一跪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出。站在一旁的何宫监,也是一头雾水的瞧着自家陛下,摸不清天子心思。

  皇帝也刻意摆出了一副“官架子”,正色道:“对,陈大!本府颇有印象,颇有印象啊……你说误会,你若真没做亏心事,为何一见本府……嗯?你就躲啊!”

  不论皇帝认出自己与否,想干什么,程如一都没得选择,就算是演戏,他也只能配合。

  程如一只好胡扯着:“小人……小人瞧府尊大人贵、贵气,自己个儿又刚摔了一跤,怕……怕冲撞了么。”

  “那你今日可洗过脸了?抬起头来,给本府瞧瞧。”皇帝眯着眼打量道。

  死不死的,自己说了也不算。程如一抬头同时,出手如闪电,狠狠地在脸上掐拧几下,心想早知是皇帝来,刚才出门之前就该抽自己百十来个大嘴巴,肿成猪头,看他还认不认得?

  皇帝皱眉瞧着程如一那白皙面皮上的几处红肿,向前探了探脖颈:“看着面熟,你是不是见过,我啊?”

  程如一硬着头皮道:“小人哪能……哪能有这福气。您要是去过王楼,那、那可能是在那儿瞧见过小人跑腿……”

  皇帝摇摇头:“可昨日见你,便觉你并非该是这般模样……很像是,像是那个谁来着?”

  程如一也连连摇头:“不像……不像……哪个也不像……”

  “砰”得一声,皇帝忽然间拍案而起,吓得程如一差点跌倒。

  皇帝乐得脱口而出道:“想起来了,朕想起来了!”

  程如一:“……”

  “咳,公子小心地滑。”一旁的何宫监提醒道。

  皇帝也连忙轻咳道:“恩,我是说,“真”想起来了。”

  还不如不解释。程如一心道,这下子肯定是要死了,攥着的东西也快叫汗水给彻底打湿了。

  皇帝悠悠道:“你啊,长得像那个可惜的状元郎。”

  彻底完了。程如一欲言又止,最终干脆静默不语,只等着眼前这位捉摸不透的天子玩够了再发落。

  此刻,他只盼今早就先自己一步被提走的严况,出去后能快些跑,跑远点。

  我不怕死……但是又要连累别人了啊,程如一默默叹道。

  严大人,你救了我,但我却会害死你。

  果然,这条命是只会害人的。

  正当程如一愧疚之时,皇帝竟颇为惋惜道:“可惜可惜。听说那状元郎人已经没了。说是熬不过诏狱的酷刑,人已经拉出去埋了……可惜啊。”

  程如一愣了愣,情绪莫名占据理智,一时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居然仰起头来,定定看向皇帝道:“府尊说笑了。”

  他语气里竟带着些质问:“罪有应得,敢问是哪里可惜?”

  “大胆!你这草民,怎敢与公子如此讲话!”

  何宫监大声呵斥,皇帝却摆了摆手,看向程如一道:“你说……罪有应得啊?”

  皇帝笑道:“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自然是当今天子说你有罪,你便有罪,说你无罪,你便无罪啦。”

  还不及程如一再反应,皇帝撩袍落座,摆手道:“看来只是长得像罢了,气韵神态如何能比啊……是本府眼花,认错了人,放了……”

  “放了吧。”

  程如一就在这满脑疑问中,被狱卒架了出去。

  被推下台阶的瞬间,也是重见天日的刹那,程如一以为自己又要狼狈的滚落台阶,却觉腰间一紧,跌进了个不软不硬的怀抱。

  “严……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不……不跑……”程如一站稳了从人怀里挣出来,闷声道。

  严况摆了摆手:“不想死就赶紧跟我走。”

  “知道了……你没真挨板子吧?”程如一不情不愿的跟了上来,也悄悄将一直捏着的东西藏好。

  随便了……反正自己状若游魂,注定随波逐流,那便就同了他这一道吧。

  严况道:“按你说的,赎了。”

  “哎哟,可算出来了?”严况话音刚落,只见若娘手里拎着根啃了一半的肘子,迎面跑了过来。

  “若娘?你也在这儿?”极度紧张过后,如获新生的程如一看见接连而来的故人,不免有些欣喜。

  若娘凑到程如一身边瞧了瞧,见对方没伤也没残,话立时连珠箭般出口:“你这白面书生,莫不是狐狸化的?我本想着你是怕被阎王牵连才跑了,所以劝他别找你了……谁知他偏要寻,寻到了又非要陪!累得老娘在这儿候了你们一天一夜,这生意啊,可算是耽误惨了!”

  程如一被说的有些脸红,只能陪着笑点头:“抱歉若娘……是我又耽误你的生意了。”

  听了若娘的往事,再见若娘,程如一不知为何,除了心疼惋惜,还莫名的有种愧疚。

  严况则像是不好意思又觉得尴尬,连忙打断道:“若娘,托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瞧瞧!”若娘刚啃了一大口肘子肉,含糊不清的对程如一道:“唔,某些人为了等你,就打发老娘去跑腿!”

  若娘用没沾油花儿的手,将张单子并一袋碎银子拍在严况怀里,道:“呐,船契。现在就能走,船老大已经在岸上等着了。”

  严况接了过来,道:“多谢。月汝之事,定会给你交代的。”

  “随缘吧……”听见“月汝”这个名字,若娘忍不住苦笑起来。

  程如一见她脸上露出如此落寞神色,心中也颇为不忍,想着她是不拘小节的,便伸出手去拍了拍她肩膀。

  程如一道:“若娘,相信严大人吧,他不会骗人的。”

  严况神色一顿,像是未曾想过程如一会说出这种话。

  程如一却露出笑意,冲若娘点了点头:“他说会有交代,就一定会有的。”

  若娘也明显一愣,随即满不在乎道:“行了行了……你们赶快上路吧,晚了有麻烦了我可就管不了!走吧走吧!再……再也不见了!”

  “好了,老娘走了!别送了啊!”若娘拎着肘子,大摇大摆离开。

  现今世上,除了严况和月汝,她谁也不记挂。如今又认识了个程如一,这阵子被这两个男人打乱了生活,说不上是烦还是其他的了。

  她自小就没读过什么书,虽然讨生活跟人虚与委蛇惯了,但如今褪下了伪装,却再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了。

  穿过热闹非凡的街道,若娘嚼着嘴里的肘子,大步往城外去。这里的繁华与她无关,她不稀罕,更不留恋。

  她还是喜欢她那个河边的烂屋,在那儿,绝对的安全,又绝对的自由。一眼望出去,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乌云密布,天是广阔的。于她而言,尸体腐烂的气味,也好过那些贵人身上的酒气臭气。

  再也没什么能困住她。

  她永远自由了。

  严况和程如一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程如一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他甚至想开口去叫住她,但心里又没个理由支撑自己这般做,只能老老实实跟在严况身后,往京河港口去。

  “我说严官人。”程如一道:“我们真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同路了吗?”

  “不然呢。”严况回身瞥他一眼:“又要回城门去要饭?”

  提及不光彩往事,程如一连忙打岔道:“唉,我们要去哪儿?”

  严况答:“去关外,龙泉府。”

  “关外?为何?”

  程如一是川蜀人,上京于他而言已是够北够冷了,关外?龙泉府?那是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地方,说是站在外面半个时辰就能彻底冻成雪人……这阎王要去哪儿做什么?

  “想看雪。”严况简约道。

  有些离谱的回答吗,程如一翻了个白眼,心知这定不是真正原因,。但对方不说,自然问也没用。

  但好奇心驱使,程如一仍是开口道:“京城不下雪吗?对了严大人,你是京城人吗?”

  “算是。”严况放缓了步子,经程如一这么一提醒,才发觉,自己这一走,便是要告别眼下的故土了。

  严况想想自己的身体,大抵是不会再活着回来了。

  他道:“京城有雪。但你没见过关外的雪,是铺天盖地的,叫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风雪一过,什么都能埋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程如一觉得这话从严况口中冷冷道来,实在有些渗人。

  严况继而又道:“那是世上最干净的地方。我想,若能埋骨于此,也是利落。”

  程如一咳了两声,不知如何接下这话,只好打岔道:“诶,我是没见过关外的雪!上京的我也没见到哇……川蜀不下雪,原以为来了京城能瞧见,谁知这还没等到下雪呢……”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商贩叫卖橘子的声音,严况顿了脚步道:“你在此等我,我去买些橘子来。”

  程如一应声,待在原地看着高大身影匆匆赶去买橘子,又怀里捧着四五只橘子快步走向自己。

  严况回望京城缓声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大官人这是舍不得家了?”程如一歪头道。

  程如一不曾想过阎王也似会“伤春悲秋”,自然忍不住调侃。

  他道:“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京城也能载橘?”

  严况道:“当然不能,橘生淮北则为枳。”

  “所以……你手里这个,早给人搬了家了。还说什么‘受命不迁’啊?”程如一挑眉道。

  严况也难得的笑出了声,转手抛给他个橘子,颔首道:“它千里迢迢而来,你还不快尝尝?”

  程如一好不容易接住圆滚滚的橘子,剥了皮掰下三瓣一齐送入口中,咀嚼着摇头:“不酸不甜……没什么味道。”

  “但这橘子离家的时候一定心里在哭,水分倒是很足。”

  言外之意太明显,严况听得明明白白,知晓是程如一在揶揄自己即将离家,便也还口道:“如你所说,已经是搬过家的,没什么好留恋的。真要走了,倒是你会比我更不舍吧?”

  “琼林玉殿,蓬莱九天,华灯流转韶景变,疑是人间换。”

  严况悠悠道来:“这不是你初来上京时,留下的诗句吗?”

  程如一闻言险些噎住,好不容易才咽下橘子,幽幽叹气道:“严大人真会戳人肺管子啊……”

  严况摇头忍笑:“你先的。”

  程如一气鼓鼓的又从严况怀里拿了个橘子,小声嘀咕着。

  “还,还指挥使呢……真……真小气…。”

  作者有话说:

  若娘还会出场哒

  为什么是橘子呢?因为……我去给你买几个橘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