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温如约赶上了最后一班火车,不凑巧的是,巴顿正在下暴雨。
但这丝毫浇灭不了他的好心情。
因为赶路,戈尔温站在公寓门口时,肩膀已经被雨水浇透,院子里的黄玫瑰颓唐,他想着,等下一个晴天的到来,要重新把院子整理一番。
“吱呀。”
门被推开,镜子在家时都会给戈尔温留一条门缝。
屋子里没开灯,电视上是闪烁的雪花,镜子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手指绞在一起。
“怎么了?”戈尔温在门口换鞋,看到运作的电视机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镜子很少看电视,即使戈尔温在工作,他也只会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
不会这么巧吧?戈尔温暗自考量,就算看电视,他应该也不知道卡斯雷的频道数字。
于是戈尔温放下手里的包,故作轻松地张开了双臂:“怎么不过来接我?”
镜子依旧没动,寂静的屋里,压抑的空气扼住咽喉。
过了好一会儿,镜子才出声:“这就是你所说的,通往那里的必经之路?”
戈尔温脸上的笑容冷却,举起的双手也渐渐垂落。
椅子产生刺耳的摩擦声,镜子起身走近戈尔温,原本可靠的肩膀变得压迫感十足,戈尔温抬头,对上了他那双阴沉的眸子。
“是因为什么?资金,灵感……”镜子烦躁地挠着后颈,像是患有狂躁症的病人,他语气急切,一再追问道:“还是我?”
“都不是。”
“那就是因为我。”
戈尔温哑言,最终才说:“是因为我自己身体的原因。”他并没有撒谎,但光是这点原因,似乎不足以说服镜子。
“是什么?”镜子语气缓和了不少。
“……工作太累了,手有时会不自然的抖。”
戈尔温选择隐瞒手抖的真实原因,本就不致命也治不好的病,没有必要说出来徒增担心。
不对不对。
镜子的内心疯狂叫嚣着。
当初戈尔温宁愿经历死亡来获取灵感,也不愿意舍弃设计师的道路,仅仅因为工作的劳累就放手,这和他之前的行为完全背道而驰。
“因为我是怪物吗?”
“什么?”
话题又绕了回去。
戈尔温前段时间的种种表现,令镜子不可遏制的朝糟糕的方向想——原本两人可以像情侣一样逛商场,但戈尔温现在什么事都让他独自完成,没用完的橄榄油像是支开他的借口,近一个月双人床冰冷的半边,以及拒绝自己陪同他参加任何邀请的原因。
“当然不是。”戈尔温立刻否决。
“你已经不能在秀场里作为模特出现了,古简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如果再这么下去,你甚至会被抓去生物研究所……”
“我可以不用出现,我会乖乖待在家里等你回来。”镜子打断他。
“没有我,对你的影响也不大,就算秀场抹除掉我,你还可以去找别人当你的模特……”
“你说什么?”
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戈尔温微微咬着牙,眉头皱在一起:“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替代你的存在?”
镜子没见过戈尔温这副表情,气势瞬间就缩了水,但他还是继续坚持道:“是,有那么多优秀的模特,你迟早会找到……”
他很清楚设计对于戈尔温而言意味着什么,十五年前的聚光灯下,他唯一记住的就是戈尔温流光溢彩的眼睛。
镜子觉得自己不应该成为他的绊脚石,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放弃设计师的追求,那每个努力的日日夜夜都将会变为泡影。
他还没说完,领子就被死死的禁锢住,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弯下。
“你根本就不明白,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镜子耳畔,戈尔温的声音冷的可怕:“如果我的设计不能为你服务,那将毫无意义。”
这十五年里,戈尔温不在纠结于纯白色的着装,甚至能自然的抚摸作为牛奶猫的安。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强迫症已经渐渐痊愈,莫比乌斯环就要被拦腰斩断,彭罗斯阶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直到镜子的秘密被发现,戈尔温无法再劝说自己重新寻找灵感,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强迫症只是转移到了镜子身上。
原来他早就成为了喝下毒芹的苏格拉底。【1】
古简总会反复问他后不后悔,戈尔温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他的期冀早就在MARGARITE的秀场上完成,继续下去只会是徒增遗憾罢了。
只有镜子站在聚光灯下,他的设计才会形成最完美的闭环。
一个完成不了完美闭环的设计师,做再多的选择都是徒劳。
“你压根就不了解我。”戈尔温声音沙哑。
花瓶里过期的小雏菊,直到有人重新站在他身边,但现在那个人却不在乎的告诉他,他可以再去寻找别人。
“对不起,你别哭。”
镜子抬起手,慌乱的擦去戈尔温的眼泪。
整件事变得失控,镜子声音瞬间软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不停道歉,一下一下亲吻着戈尔温的嘴唇。
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戈尔温将自己关进书房,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再同镜子讲话。
隔天,镜子从卧室里走出来时,书房已经空了。
他在客厅踱步,却意外发现了桌上还有一份早餐,镜子坐下来咬了一口,食物还带有温度。
戈尔温一大早就出门解决伊甸的后续工作。
昨晚在书房里睡着了,手机忘记充电,今早刚开机,满屏都是未接电话。
有吉莲娜的,栢钰的,罗兰诃的,甚至还有艾梅的。
数字最多的还属奈赛普,小姑娘慌了神,从昨天傍晚一直打到今天早上。
戈尔温回拨过去,那边响了一下就被接了起来,奈赛普带着浓重的鼻音,两句话还没说到,声音已经拐了好几个弯。
电梯刚开了条缝,戈尔温就被外面的人揪了出去,奈赛普一把搂住他,眼泪和鼻涕都往他身上蹭。
旁边的波尔笛也不甘示弱,一把抱住他的腰,两个人树袋熊似的挂在戈尔温身上,像是要经历生离死别一般。
“别难过了,我只是不当你们老板罢了。”戈尔温被勒的气短,缓声哄着这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
奈赛普终于抬起头,戈尔温看着自己浸湿的领口,放弃了挣扎。
“老板,你能不能回来,太突然了……你怎么说走就走?”
戈尔温废了好大劲才把这两个人拖进办公室,避免在全公司面前丢人现眼。
奈赛普这才注意到戈尔温没消肿的眼睛,她哽咽道:“老板,我知道伊甸一定是出了事让你不得不这么做,没关系的,我和波尔笛都商量好了,我们可以给你白打工直到危机解除。”
波尔笛在旁边附和着用力点头。
这种好事怎么不在之前遇上,戈尔温在心里暗自惋惜。
“我还有些事要做,继续留在伊甸会绊住手脚。”他看向奈赛普,小姑娘已经完全摆脱了旦丁路的阴影,成为了可以独挡一面的设计师。
“我上次让你带合同去的那个地方,你去过了吗?”
“当然,我那天下午就去了。”
奈赛普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戈尔温在那么早之前就给了她预示。
戈尔温让她找的那个人是一名普通的高中学生,女孩的脸上还没有脱离稚气,一度以为奈赛普是骗子。
奈赛普花了好几天都没说服她,直到女孩接了一个电话,居然瞬间就打消了怀疑,在合同上签了字。
电话那边的声音莫名耳熟,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
戈尔温听完松了一口气,奈赛普和波尔笛是接手伊甸最好的选择,两个人不会迷失在名利场,也不会产生歧视心。
“你办的很好。”戈尔温将办公室的钥匙交给她:“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伊甸的新老板。”
奈赛普明白她怎么劝都没有用,于是想让戈尔温如实交代原因,但说出来的声音又不争气的拐了好几个弯,最后没辙,连旁边比她小七岁的波尔笛都拍着后背安慰她。
奈赛普被泪水糊满的脸太过于滑稽,戈尔温差一点就要忍不住笑出声了,但他还是保留着一丝前老板对员工的关爱:“别哭了,以后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给我写信。”
他伸了个懒腰,眼神飘向窗外,懒散的声音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累了,想出去走走。”
巴顿的天总是阴沉沉,戈尔温站在楼下,看着昏暗环境里高耸的建筑,勾起唇轻声告别。
“再见,老伙计。”
离开伊甸后,戈尔温慢腾腾地走在街道上,时间还早,他不知道该去哪。
“上帝啊。”
他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头,昨天的事情像是录影带,来回反复的袭击着他的脑袋。
一想到昨天自己在镜子面前哭的喘不上来气,他就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过了一个晚上,他的气已经消的差不多了,唯一顾虑的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镜子,后者似乎被他吓得不轻,昨天整晚都对着书房的门说话。
就在戈尔温想要不要钝化成一颗树时,一阵风从他面前吹过。
“这位先生,你看起来很苦恼。”
戈尔温抬头,入眼是一架重型机车,车身的红蓝花纹叫嚣着,和“轰隆”作响的发动机产生共鸣。
栢钰一只脚撑在地上,将头盔卸了下来,明艳的红唇带着笑:“走吧,迷路的设计师。”
她将车柄上挂着的另一个头盔交给戈尔温,机车嘶吼着,一瞬间就没了影。
栢钰带他来到了巴顿的落日海滩,戈尔温和鲁克看房的时候曾路过这里,但那时的人远远没有这么多。
海滩上聚集了大量的鸟类,很多小孩都将手里拿着的面包举过头顶,等待着它们下落。
栢钰将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里取出两罐酒。
威士忌的气很足,拉环崩开的一瞬间就散出发酵的香气。
“我其实没打算来找你。”
栢钰的第一句话,就让已经准备好说辞的戈尔温措手不及。
“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样的人生才有趣。”栢钰抿了一口酒:“我很佩服你,都到这一步了却选择放弃,你很有勇气。”
她这么认真还让戈尔温有点不适应,于是说:“和你比还差一点,靠一部剧就火遍大江南北的影后。”
“那也多亏了你给我的投资。”栢钰听了大笑起来,手里的酒也在摇晃中溢出气泡。
戈尔温在成立伊甸之后兑现了一个小小的承诺,他资助了一部影片,想让栢钰在里面当女主角,后者听后欣然同意,两个人都把这当做一个小小的插曲体验。
直到仑比利知道了这件事,大手一挥将导演改成了拿过诺贝尔奖的科波拉。
去面试的第一天,戈尔温在仑比利的嘱托下陪同,栢钰从里面出来,一脸惊奇,激动的拍着他的肩膀:“我真的没想到,戈尔温,你可真够意思。”
影片的角色简直为栢钰量身定做,她在里面演了一个黑帮大佬。
电影上映后,栢钰在奥斯卡的颁奖典礼上成功斩获影后,激动的她一连发了好几首歌庆祝。
这件事收益最大的还是吉莲娜,她拿了厚厚一叠新唱片,咖啡店里每天的歌都不重样。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戈尔温问。
栢钰瞥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家里的那位。”
镜子?戈尔温不解的问:“他找过你?”
“当然,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我的个老天啊,这得发生了多大的事,才能让他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他问你什么?”
“问我如果惹你生气了该怎么办。”栢钰一脸无语:“他在电话里神神秘秘的,非要见面说,我差点以为他发现自己怀孕了。”
戈尔温一口把嘴里的酒吐了出来。
“你别笑。”栢钰一本正经地说:“在咱们几个里面,只有我有个孩子,我还以为他是来和我交流心得的。”
“咳咳……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你俩半辈子都没吵过架了吧?都老夫老妻了,一天天还麻烦身边的人。”栢钰希望从戈尔温的表情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很可惜,后者除了被呛到泛红的脸,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让我去找别人……”
栢钰瞪大眼睛,扯着嗓子打断:“什么?!你们两个要离婚?”
这酒是一口也喝不下去了,戈尔温郁闷道:“这位小姐,请停止你的脑洞。”
在对方“你说,我绝不多嘴”的眼神下,戈尔温才将昨天的事告诉了她——她也是当年瓦圣保昂的知情人,所以将躯体化的事告诉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栢钰听后,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喂喂,你可不能同情我。”戈尔温生怕她嘴里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那当然,自由的灵魂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栢钰喝完最后一口,将手里的酒罐捏扁:“那你下一步想怎么办?”
“让我想想……”
时间变得越来越快,戈尔温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中。
镜子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化,他却在洗漱台面前一遍一遍数着斑白的发丝。
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再过一个世纪,镜子就已经记不清他是谁了。
做出这次选择前,他就计划在之后的时光里和镜子环球旅行,在世界的角落留下他曾经存在过的足迹。
也许在将来某些特定的时间里,镜子会偶尔想起他。
镜子曾问他,自己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时间才会在身上静止。
可死亡和消散对于戈尔温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诅咒?
太阳已经下移,戈尔温看着昏黄的海面,想了想才道:“我想和镜子出去看看。”
栢钰听完他的计划,表示自己和仑比利去过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给他一份推荐攻略。
戈尔温和她碰了碰拳,当做感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栢钰接了一个电话。
“妈妈,你人在哪?”
栢钰脸色一僵,丢下戈尔温就跨上了机车。
“完蛋了,我忘记接麦佩茜放学了。”栢钰发动着车子,冲着戈尔温喊道:“你自己回去吧,我先走了!”
车子扬起尘土,转眼间只剩戈尔温一个人呆呆的留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1】当时的雅典,苏格拉底为了探索道德和人道的涵义,以挽救当时社会上道德的沦丧。却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尽管按当时的习俗,苏格拉底对判决可以不予服从,且朋友们也已设法让他逃往国外。但他认为,雅典的法庭既是合法的法庭,它的判决,纵然违反事理,他也必须服从。因此,他拒绝了朋友的安排,等到临刑那天,苏格拉底沐浴净身,穿上干净的长袍,傍晚,他觉得时刻到了,便要求把古希腊城邦用来处死罪犯的毒药拿来,镇静、轻松地一饮而尽。*(来自网站小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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