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刑讯逼供,世人大概会想到……

  昏暗阴冷的地牢。

  手脚被束,吊起来的犯人。

  喷溅的血迹。

  沾了斑驳血污的刑具。

  以及,残忍狠毒,以折磨犯人取乐的酷吏。

  寥寥几笔,画出常用的几种刑具。

  或许很多人认为,只要够心狠手辣,狠的下心去磋磨,刑讯跟杀鸡宰豚一样,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断了腿,中了箭的野兽哀嚎起来,哪个不比人凄厉?

  殊不知这里头也有许多门道。

  笔锋落下,顿笔,沈言看着纸上还未干透的墨迹,若有所思。

  说不准就成绝笔了,放开了写也未尝不可。

  稍作思量,又开始写起来。在刑一事上,鲜少有相关著作,寥寥几笔,也是和法一道,通常是有人犯了罪,官员判了刑,才能用刑。

  像他这般,不谈法,只谈刑,那就是私刑。

  刑罚有很多种,西周就开始有分轻、中、重刑,又以五刑为主,往后的刑罚虽是“推陈出新”,但总的也逃不开这几种。

  墨、劓、刖、宫、大辟。后来改成了笞、杖、徒、流、死。

  沈言觉得这里可分为新旧五刑。

  旧五刑基本上是“肉.刑”,以残害肢体为主,也是古往今来酷吏逼供惯用的手段,无论是视听,还是身体的疼痛,都会给犯人带来无尽恐惧。

  相比之下,新五刑要温和一些,一般而言,对身体不会造成不可回转的伤害。

  如此,稍作分类。除了大辟,也就是死刑外,生刑有三。

  重刑,以他一家之言,就是侥幸没死,但也半身不遂的刑罚。与刖相近的膑刑,首纳其中,笞、杖也能算是。

  轻刑,更多的是对犯人尊严身份的折辱,像是传闻中上古时期“象刑”的改良强化——

  象刑,象征性地惩罚,用服饰区分罪犯以辱之。

  ——包括墨刑,在脸上刻字,用墨涂黑。髡刑,士大夫代替宫刑的一种刑罚,刮胡剃发。

  至于中刑,就处于轻重两者之间。

  身体残缺,遭受侮辱,但不影响往后日常活动,像劓、刖、宫,徒、流,也就是削鼻,砍足,宫刑,充奴,流放。笞、杖也能算是,区别只是轻重。打脊背,打臀股,重了残废也是有的。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这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还没进入正题,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兴致,这会儿倒是没了。

  沈言捏着毛毫,有心想要精简一点,又觉得处处都是要点,马虎不得。看到宫刑,他双眼微眯,添了几句上去。

  男子去势,女子幽闭,是为宫刑。

  然而,锦帛动人心,为搏前程荣华,民间私自阉割入宫的人也不少。

  “啧。”姿容灼灼的男子轻咋一声,放下笔,坐了下来。

  端起茶盏喝了口水。

  眉头微动,往日看厂役笔录,废话连篇,还好一通训斥,没成想他自己写起来,也不遑多让,都说抛砖引玉,这砖都抛远了,和自己嗑叨是索然无味。

  他支着下颌,再次捋了捋了漫无天际的想法。

  说到他们酷吏的看家本事,刑讯。

  用的最多的还是中重两种“肉.刑”。轻刑,也不能说是没有用处,对于脸皮子薄的,傲骨铮铮的文人说不得还有些作用,但这些人一般还落不到他们手里,自个就一头撞上柱子死了。

  相比长年累月才能看出效果的刑罚,诸如流放奴役,刑讯,要的就是先声夺人,占据先机,所以,往往场景十分血腥。

  要说做这事,有什么要注意的。

  一则,他们是为了口供,自然要尽量吊着犯人的命。

  不能使的狠了,把人给磋磨死,也不能瞻前顾后,以免犯人心存侥幸,拒不开口。

  所以,就要知晓哪些地方会致命,哪些地方打着痛,实则伤害小,哪些地方伤了还能救一下,哪里是犯人的承受极限,令其恐惧又不至于崩溃。

  这也引出了第二个要则,什么人用什么刑,把握好尺度。

  就像前朝,有种名叫腰斩的死刑,意为拦腰折断,死者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承受了巨大的恐惧痛苦后凄惨死去。同样是斩去下肢,刖刑砍足,膑刑剔膝骨,虽致残,人可活,由此可见,截去大腿之下,人能活,再多,人就得死了。

  像这种血淋淋的砍去肢体,不管对行刑之人,还是受刑之人,都是极大的挑战,因为断肢大出血,难以救治,就算侥幸活下来,受刑者也会因为伤口腐烂,发热等后遗症死去。一般来说,是对付那些实在挖不出讯息的硬骨头,还有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小喽啰,也就是做那杀鸡儆猴的鸡。

  三则,永远不要过多地透露自己的刑讯手段。

  有些新人,不知道是为壮胆,还是炫耀,拿着刑具,绘声绘色地描述行刑的惨状。意志薄弱的,可能看到锈迹斑斑的刑具,就招了。

  对那些硬骨头,不见得有用。

  这审讯,说到底,就是与受刑者之间的拉扯试探。

  你看他何时熬不住,他看你要使什么手段,好保全自身。

  这人心是极其奇怪的,有的人悍不畏死,却怕酷刑折磨,明明无恶不作,铁石心肠,看着别人受刑,听着别人哀嚎,竟然也会物伤其类,仿若感同身受。

  所以,最恐惧的时候,永远是将将落下之时。

  过早暴露底牌,让人摸了个彻底,便也达不到刑讯的目的了。沈言抬手,翻看了一下自己略带薄茧的右手,瘦削苍白,像行将就木的老者,只皮肤更年轻一些。

  令人恐惧的是未知,是一片黑雾里,迷失方向的恐惧,你不知道周围有什么,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待在原地,渐渐失去对外界的掌控。把自己逼疯。

  这就是四则,攻心至上。

  大概是脑子里过了一遍,著书的欲望就消退了许多,大抵是没那本事,便是胡言乱语,编写话本也要花费不少心思,他连揣测上意,谄媚圣上都没花那功夫,更何况这个。

  躺在暗室里,沈言睁着眼睛,想着事情。身处黑暗,彻底远离了喧嚣。

  这是他特意设计出来的暗室。

  既然是他亲手设计的,自然是要来体验一番,没了做旁的事情的兴致,干脆来这歇着了。

  这是一间狭小矮逼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堪堪够人躺着,屋顶极矮,只能弓着背坐着,不能完全站起来。每个透光的缝隙都被仔细填了,通体漆黑,墙体面对着床的位置置了夹层,风呼呼吹过,又从小洞里出来,躺在床上,就像有无形的幽魂朝头皮吹气,让人遍体生寒。

  更有意思的是,根据室外的风吹方向不同,风吹进来的地方也不尽相同,可能在头顶,可能在脚下,也可能要腰腹。越发让人恐惧,待久甚至会出现幻觉。

  吃喝拉撒尽在一室。

  犯人身处其中,长年累月下来,恐怕是生不如死,癫狂痴傻。

  厌烦了血淋淋的场面,他倒是想试试这种刀不血刃的刑讯手段。可惜,这方法耗时太久,很多时候,都没那时间让他施展,所以也就成了惩罚下属的手段。所谓面壁思过。

  反手垫在脑袋下,便是睁着眼都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虚幻般出现点点光斑。沈言双眼微阖,下次进来之前,蒙住他们的双眼,这恐惧感或许会更强烈也说不定。

  说起耗时久,不由得又想到了水刑,就是禁锢住罪犯的四肢,头顶架着水盆,水盆底部凿洞,水一点点从头顶滴下去。所谓水滴石穿,时间一长,犯人头发脱落,连头盖骨都被滴穿,甚是可怖。

  要说水刑,还有溺毙,纸刑,这么一分,还能分成金木水火土。

  所以那些个刑讯手段,要找灵感,还需要从死刑中找,区别只是轻重罢了。

  困倦的双眼闭上,沈言有些昏昏欲睡。

  静谧黑暗的狭小房间,头顶是极具压迫的顶格,若是没了呼呼作响的风,躺在棺材里,是不是就是这般安宁?

  身体轻飘飘的,冰冷麻木的身躯仿若升起了久违的热意。

  羸弱瘦削的男人躺在床上,胸膛起伏微弱,仿若下一刻就要魂归地府。如同鬼唳的风声响起,恍惚间,仿佛坠入地狱,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弯,像躺进了棺材,就要进入香甜梦乡的尸体。

  “砰砰砰。”

  厚重的铁门哐哐作响。

  “督主,大事不好啦,头儿被锦衣卫给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