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沈宅,走过巷尾,便是热闹的东市。

  沿途的叫卖声响起,远了高宅大院,一切都是那样鲜活。

  身着粗衣麻布的粗使丫鬟低垂着头,匆匆走过。

  转了几道弯,到了约定的地方,伪装成丫鬟出逃的季山河方才慢慢的,慢慢的,蹲了下来,捂脸。

  沈言,为什么哪里都能遇到他。

  几次三番,他都怀疑沈言是不是看穿了他的伪装,只得忘却自我,装傻充愣,结果,竟还蒙混过关了。抬头,看着有别深居大院的广阔天空,他至今还有些难以置信。

  分明是拙劣又漏洞百出的计谋。

  沈言到底在想什么?

  疏忽大意,还是另有所图?

  一团乱麻。

  嘴里似乎还残留着面食的咸香,饥肠辘辘的肚子得了食物供应,也稍微有了力气。沈言竟然会下厨,倒不如说,对方竟然会给一个粗使丫鬟下厨。

  季山河心中复杂。他果然还是知道了吧。

  或许还派了人尾随,只待找到“通敌谋逆”的同谋,就能落实罪名,一网打尽。

  可惜了,他并没有什么同谋。

  一锤墙面,懊恼,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全然想不起来了。

  传闻中深受他倚重的副将,状告他叛国通敌,伺候他的下人们避之不及,季府孤女寡母,亦非他亲母胞妹。救了他一命的恩人,又道是建承帝之子,正朔相承,恳请他匡扶正义,夺回江山。

  他只戍守边境的将军,又有什么能耐,左右皇室争斗。

  成王败寇,便是先皇反叛,有违纲常,但传至今上,已然几十载,江山好不容易稳固下来,内忧外患,又如何经的起皇室操戈。

  便是失了记忆,他也知晓这绝不可取。

  但殿下又是爹娘做主留的。隐姓埋名,在他身边做了十几年随从,已是委屈,倘若圣上追究起来,牵扯其中,非但季家忠烈之名毁于一旦,便是如今仅存的亲缘,恐怕也会丢了性命。

  思其种种,还是没狠下心来告发此事。

  转而想要试探一下圣上的态度,季山河脸色微沉,圣上却是过分倚重内侍,便连将他赐予沈言做妾这般荒唐的提议,都能同意,倘若他自曝身份,哪怕献上殿下踪迹,恐怕也只会落得个被一网打尽的下场。

  他是谁?又是怎样的人?殿下说的是真的吗?他又该何去何从?

  突然,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小将军?”

  正是殿下身边的得力人。

  季山河双眼微敛,下意识摸了摸贴近胸膛的虎符。

  半晌,下定决心,他站了起来,大步向前。

  一定要搞清楚……

  *

  “我招,我招!”

  接过下属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沈言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罪犯,下颌轻点,“你,去给犯人记录供词,签字画押。”

  “是。”

  离了血腥气浓重的牢房,回到公事房,作为东厂统帅,他在东厂官署自然有独属于自己的单间,主间为书房,偏房设卧榻,偶尔事忙或者天气不佳,来不及回宅,也会在此稍作歇息。

  坐在椅上,桌上已然堆了一些报告文书。

  大半是城中各事,厂役到各处打事件,汇集于此,包括,但不限于听记东厂监狱及锦衣卫诏狱的口供和刑讯数目,到官府,尤其是兵部访看有无军情,到城门及皇门访缉有无可疑人士,坊间有没有异常诸如打架斗殴,走火人命,乃至朝中重臣的动向等。

  每月晦日,还要记录每日柴米油盐市价。

  事无大小,都要呈到宫中,信息繁杂庞大,便需要删减润色。

  如今内侍识字的人少,有些事情还需他亲力亲为。他也曾请圣上增派些人手,设私臣,圣上没答应,只说拨一批锦衣卫充承。

  沈言支着下颌,神色恹恹。

  除他是宦官,厂役大多是从锦衣卫抽调过来的,选的还是惫懒耍滑、无权无势的一批。

  作为天子亲兵,兼仪仗,哪怕近些年来不受看中,锦衣卫选拔仍是严苛,剩下的都是精锐,家世清白,体貌端正,能文善武。

  便是被淘下的,也比目不识丁的内侍好些。

  为处理每日庞杂的监察文书,他设立了司房,主职发批文书,誊写应奏文书,再添几名内官。

  从厂役从各处得了消息,汇集到监丞手中,再由监丞分发到司房,删减润色之后,呈送宫中。

  如此流程,也能将他从无尽的琐事解脱出来。

  本是如此。

  谁知一时不察,竟有内官与外臣勾结,引出了祸端。

  先是他当时的心腹内监收受贿赂,暗中压下了一京官大量买米屯粮的消息,本以为仅仅是官与民争利,谁知,那京官竟是转手高价卖与突厥,如此大宗交易米粮的行径,被巡逻的锦衣卫发现了,最后捅到了圣上那里。

  通敌叛国少不了,证据确凿,诛九族。

  沈言挥笔誊写,为了少写几个字,看到鸡毛蒜皮的事,言简意赅,便是写到大街小巷传起了东厂提督权势滔天,残害忠良之类的流言蜚语,也是面不改色,甚至还润色了两句。

  后来,一众涉及此事的人员被牵连,主事者熬不过审讯,在诏狱自缢,沈言亦被圣上斥责管教无方,识人不清,罚薪一年。

  罚薪小事,自那以后,圣上就有些因噎废食,越发多疑,担心他会像那被收买的内官一样,与外臣勾结。

  ——自东厂设立以来,便是天子耳目,作为东厂头目,倘若真心想闭耳塞听,干扰视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

  是以,又设立了西厂,除了和东厂一般,收集民间消息,还有监察东厂的权力,虽然因为设立尚短,提督又没什么章法,还乱着,监察东厂一事,自然也没太大进展。但因着圣上扶持,倒有那么几分如日中天的架势。

  除此之外,听闻圣上还暗中抽调了宫中侍卫,同时搜罗各地慈幼坊中天资聪颖的孩童,设立暗房,是为训练一批忠于当今圣上的暗卫。天地玄黄四支,负责不同事宜,各个神出鬼没,功夫了得,各有所长。

  三两下把今日琐事誊写完毕,甚至还添上了他之前自己宵禁车马驰骋的消息,写上当日巡逻的什长名,列在开头空白处。

  懒得遮遮掩掩,倒显得自己心虚。倘若圣上非要以此治罪,写了也没用,微不足道的提醒,聊胜于无。

  抬起茶盏,呷一口茶水,沈言双眼微阖。

  想要身处宫廷,知天下事,便是不眠不休,三头六臂,这些文书,圣上又能看得了多少,兼顾多少。

  沈言自嘲,从前便是他自作主张,筛减了不少虚假传闻,恐怕两相对比,圣上还觉得他为臣不忠不诚,倒真把他当成了阉狗。

  随手再翻看一遍。

  明日便是大朝日,大概又要热闹起来。这两天休沐,各大臣们得了消息,想必在家忙着揣摩奏对,罗列罪状,只待明日,一击即中。

  确认无误。

  将整理的情报尽数装进特制的信封中,盖上火漆印,以及“东厂密封”红章,令人火速送去宫中。

  不消一刻,乾清宫便收到了东厂上奏。

  “放那吧。”

  放在了最边角的位置。

  御案上已然堆积了不少奏折。

  宋稷翻开一本。果然,又是状告沈言纵容下属擅作威福,恣横挑事,霸占良田。

  更有户部尚书罗列其三十罪状,怒斥沈言实乃不忠不义之人,国之蛀虫,其罪当诛。

  仿佛闻讯而来的豺狼虎豹,都想借此扳倒沈言。

  宋稷背手,走了一圈,拆开密封的书信,摊开,便是熟悉的字迹,按照时间顺序,事件紧要程度,分列其上,井然有序。沈卿做事素来熨贴,让他做这般琐事,倒是委屈了。

  只一条,明晃晃地杵在那里,最上方,东厂提督私闯宵禁一事。

  亦有大臣以此做文章,说沈言行事鬼祟,有通敌谋逆之嫌。

  “通敌谋逆。”宋稷嗤笑,随手放下。

  手指捏起案桌上一张宣纸,龙飞凤舞的字迹跃然纸上。

  红烛昏光蜜色浓,罗床轻摇泪朦胧,自是过堂听雨花,夜半峰峦始消融。

  若沈言在此,定能认出,是自己早上随手写的艳诗,不消多时,竟也到了圣上手中。暗卫发展之快,超乎想象。

  与上奏信纸中隽秀端正的字体截然不同,内容更是粗鄙难堪,白白浪费了一手好字。

  “闲庭。”一首歪诗。

  知好色则慕少艾,风头正盛,还如此肆无忌惮。

  宋稷细细端详,瑞眼微眯,“沈卿,当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