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曦、安和与宋书三人来到了胖男人所说的城西。

  打听一番后,他们总算在黄昏前找到了做租房生意的断指张。

  断指张一身灰扑扑的,坐在街边小凳上对着夕阳抽旱烟。

  他的右手断了最后两指,应该就是他绰号的来历。

  乔曦走上前去,询问:“请问是张东家吗,我们几人初来乍到,想找个地方落脚,听人说可以在您这儿租房,不知可还有空房间?”

  闻声,断指张扫了乔曦一眼,见他衣着光鲜、皮肤白皙,不似平民人家出身,当即摆了摆手:

  “不租。你去别处问问吧。”

  这倒是奇了,送上门的生意还有拒绝的。

  乔曦有些犯难。

  他再度尝试:“不瞒您说,我们刚从城西的庞东家那边过来,他不愿意租房给我的这位朋友,所以我们才找到您。”

  乔曦指了指宋书。

  断指张看过去,发现宋书一袭青衫洗得发白,袖口上还打着补丁,与乔曦分明不像是一路人。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眼神明亮,紧接着就看出来宋书微微凸起的肚子,猜到他为什么会被庞东家赶出来。

  沉默半晌,断指张抖落着烟灰,站了起来:“可以租给你们,但我这儿只剩一个好院子了,价格可不低。”

  “不知要多少钱?”

  乔曦一听有戏,当即追问。

  “每月两吊钱。”断指张拿出钥匙开门,“进来看吧。”

  乔曦喜形于色,赶紧让安和与宋书跟上,进了院子。

  进来之后,从前在乔家住过一段时日的乔曦当即觉出了不对劲。

  这院落,不像是民房,而像是被拆开隔断的官家府邸。因为要租给平民百姓,所以有些逾越规制的地方要么被砸了,要么草草遮了遮算完。

  也不知这断指张是何来历,竟能出租废旧官宅。

  不过这都不是乔曦能管的事情,能用如此实惠的价格住进官宅,竟是他们捡漏了。

  乔曦小声问身旁的宋书:“这位张东家像是个宽和的人,你之前为何不来这边租房?”

  宋书像是一只警惕的小老鼠,四处看看,而后低声回答:“我是听说这边的住客有些混杂,还有一点乱,我孤身一人,所以不敢……”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刚说完,角落里就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的瘦小男人。

  那人直接冲乔曦而来。

  乔曦当即躲开,好险没被他扑倒在地。

  安和反应过来,将乔曦护在身后。

  而那人疯疯癫癫,满身酒气,一直喊着:“你长得真好看,真好看!”

  这时,断指张走过来,抓住那人的肩膀,劈头一个巴掌。

  “吃了酒就滚,别在我这儿发疯。”断指张阴沉着脸色,“我收留你们一晚,别人都走了,你还想赖到几时?”

  说罢,断指张拖着那人去了门口,将那人扔了出去:“再发酒疯,趁早死外边,滚!”

  接着断指张关上门,拍着手上的灰尘,回来面色平静地解释:“前两夜下雨,我让几个附近的流浪汉进这无人的屋子避了避雨。你们若是介意,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乔曦方才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但很快缓了过来。

  在他看来,这位断指张着实是个怪人。面上冷漠凶恶,可内里分明存着善心。

  于是乔曦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无妨,我们不介意的。这间院子很好,我们决定住下来,租期……暂定半年如何?”

  断指张不甚在意,随口道:“住多久随你们,一个月交一次房租就行了。”

  如此说定,一手交钱,一手画押,三人便安定了下来。

  这方小院落当真不错,虽然老旧,但坐北朝南,房屋结实,屋内家具俱全,院内还有水井可以使用。

  东面的门通向街上,西面原本应当是一处敞开的门洞,后来被加上了木板隔开。

  乔曦猜测木板之后应该是别的院落,或许住着别的人。

  三人各自分工,开始打扫屋子,直到人定时分。

  宋书干活儿很细心,拿着鸡毛掸子扫着柜子上的灰。

  可他终究是有身子的人,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腹部沉重,腰酸得很,不得不扶着腰肢坐下来歇息。

  坐下后,宋书不自觉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眼波流转,嘴角噙笑。

  乔曦恰巧进屋,看见了这一幕。

  他放轻了步子,来到宋书身边:“怀孕……很辛苦吧?”

  宋书抬头看看他,神情平静道:“习惯就好。”

  乔曦的活儿已经干完了,他来到宋书对面坐下,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没有恶意,只是有点好奇。这世间应当不是所有男子都可怀孕的,那能够怀孕和不能够怀孕的男子之间,有没有什么区别呢?”

  宋书从乔曦眼中的确没有发现恶意的窥探。

  他能理解乔曦的好奇,不介意与他分享自己的所知。

  “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听说能够怀孕的男子身上都会有这样的痣。”

  说着,宋书撩开宽袖,露出了白皙的小臂。

  一颗小巧粉红的痣好似雪中一点红,落在他的手臂上。

  说到这儿,宋书笑起来:“公子你也可以找找自己身上有没有这种痣。”

  乔曦的脸陡然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干嘛要找,我无所谓能不能怀、怀孕啊,反正我又不会、不会与男人在一起……”

  宋书整理好袖子,捂着嘴笑:“好吧,是我多言了。”

  小院刚好有朝南、朝东和朝西三间房。

  乔曦因为是出钱的人,所以分到了朝南的主屋。

  安和说自己没钱,就选了比较差的西屋,把东屋留给了需要交房租的宋书。

  入夜后,主屋内。

  乔曦拨开床幔,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确认其他两人都熄灯睡了。

  接着他点燃了烛火,脱了里衣,开始四处寻找身上有没有与宋书相似的痣。

  手臂上没有,胸前和肚子上没有,腿上也没有。

  乔曦又来到镜子前,努力把脑袋转过去,检查背后。

  镜子不甚清晰,但能确定背上也没有粉色的痣。

  折腾一番后,乔曦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穿到这个设定上男子可以怀胎的书中世界后,乔曦一直在假装怀孕,早就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解锁了怀孕这项强大的功能。

  今日检查后,他终于确信,自己不是能怀孕的那类人。

  太好了!

  否则他真无法想象自己肚子大起来的模样。

  心中大石落下后,乔曦这一晚睡得极为香甜。

  ·

  贺炤脚步匆匆,往金瑞阁走去。

  孤云殿着火时,贺炤起初以为乔曦命丧火海,心如刀绞。

  可后来没找到尸身,贺炤心中不可自抑地生出猜想,猜他很有可能是趁乱逃出了宫去。

  逃了也好,只要人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能想办法找回来。

  虽然平日里乔曦小心本分,守着宫中的规矩,但贺炤依旧能从一些细节之中看出他并不留恋宫中的荣华,也不屑于对君王奴颜婢膝。

  比如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乔曦一直都自称为“我”,从未如其他百姓那般口称“草民”之类的谦辞。

  “我”这个字眼,对乔曦来说似乎很重要,即便有可能触怒君王,他也想要保留。

  贺炤知道,趁乱离宫是乔曦能做出来的事。

  换位处之,若自己身为乔曦,身后没有半点势力,明明无辜却要遭受太后扣下来的无妄之灾,也会想要远离风诡云谲的深宫。

  但即便如此,贺炤依旧无法全然确定乔曦到底是逃了,还是被大火烧了个灰飞烟灭。

  直到潜龙卫方才来报,贺炤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贺炤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迫切想要见到那个人,想要确认那人安然无恙。

  天边忽然飘起了细小如绒毛的雪花。

  一道清瘦的身影背对着贺炤,站在金瑞阁院内的银杏树旁。

  看见那个背影,贺炤几乎是小跑起来,同时呼唤他:“卿卿。”

  那人听见呼唤,转过身来,露出了贺炤无比熟悉的容颜,对他莞尔一笑。

  随即那人蹲下身,向贺炤行礼:“草民给陛下请安。”

  贺炤的脚步倏忽然顿住。

  雪花变大了,落在帝王的鼻尖,沁然化作冰冷的水,浇醒了他的幻梦。

  没有贺炤的吩咐,乔晖只能一直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之前面圣时留下的阴影太深,在贺炤眼前,他不敢有半分的行差踏错。

  贺炤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目光留在他的身上许久、许久。

  好半晌,贺炤才沉下了声音,脸上笑意尽数收敛,吩咐道:“平身。”

  说完,贺炤抬步往前走去,没有等待乔晖的意思。

  乔晖赶紧起身,快跑两步跟在贺炤身后。

  他猜测乔曦是闯了祸才出宫,他顶了乔曦的身份,自然也要承担对方捅的篓子。

  所以乔晖落在后边,心虚地请罪:“陛下,草民有罪……”

  “你跟在朕身边这么久了,一直没有个名分。”贺炤头也不回地打断了他,“但我朝没有过男妃的先例,朕便琢磨着给你一个典籍的闲职,好歹算是有了官身。”

  听到这话,乔晖立即激动地跪了下来,声音洪亮地谢恩:“多谢陛下恩典!草民,不,微臣往后一定更加勤谨侍奉陛下。”

  贺炤侧过脸,看见他因为得了个官职便十分欢欣、恨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顿时生出嫌恶。

  而乔晖太过高兴,以至于全然没有察觉到帝王的神情变化。

  在乔晖的认知中,皇帝本就威严不可侵犯,他并不觉得贺炤对自己没有笑意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沉醉于得到官职的喜悦中,几乎想要仰天长笑。

  多少人头破血流,考了一辈子也想得到的官职,自己不过是在皇帝面前露了个面就手到擒来。

  入宫,真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