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踏踏,于城外五里处戛然而止。

  陆争渡只能相送到此,与乔曦告辞后下了马车。

  乔曦掀开车帘,对他嘱咐:“金元宝就拜托你照顾了,你好好对它!”

  “我肯定啊,它本就是我的猫。”陆争渡朝他挥手。

  乔曦也趴在车窗上探出头,挥手告别。

  马车扬起路上的灰尘,又行进了一刻钟。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辆骡车,乔曦看见安和坐在上面,叫停了马夫。

  “怎么了公子?”马夫不解地问。

  “我该下车了,多谢你送我到这儿。”乔曦说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马夫眨眨眼:“可是二少爷叫我把你送到南方……”

  乔曦摇了摇头:“我是逃出来的,陆兄对我有恩,我不能连累他和他的家族。”

  “你听我的,去最近的小镇歇一晚,等明日再回京城。”乔曦给他一颗方才陆争渡给的碎银子。

  “等你再见到你家少爷,帮我转告他,多谢他的恩情,我不愿连累,也不一定会去南方,就此别过了,叫他别找我,别挂心。”

  马夫拿着银子,还想再说什么,乔曦已经走到了安和身边。

  安和不太好意思,解释道:“公子,天太晚了,我找了许久,只买来这样一驾骡车。”

  “够了,骡子和马,差不多。”乔曦坐上车,扬鞭驱骡。

  骡子到底还是不如马儿跑得快,拉着车踢踢踏踏在路上行进得磕磕绊绊。

  而在另一条岔路上,一辆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里面的人死死盯着乔曦离去的背影。

  这人正是乔晖。

  无巧不成书,乔家人也是今日离京。

  陛下限令他们在万寿节前务必离京,因为乔夫人舍不得京城荣华,所以磨蹭耽误到入夜才出发。

  乔夫人形容憔悴,无心妆点粉黛的她显示出了真实的年纪,眼角唇边全是皱纹。

  乔老爷短短几日也好似苍老了数十岁,鬓角生出了斑驳的白发。颓唐地坐着。

  “父亲母亲,我下车一趟。”乔晖说罢,弯腰出去。

  落地后,乔晖快跑起来,拦住了陆家的马车。

  马夫看见乔晖,以为是乔曦去而复返,赶紧牵住缰绳:

  “乔少爷,您是改变主意了,要继续往南方去吗?”

  乔晖知道他是把自己和乔曦混淆了,没有贸然开口。

  马夫问完话,发现乔晖的衣服不同,纳闷儿道:“怎么回事,我记得您方才好像穿的不是这件衣服,而是一件白色的……”

  乔晖清楚自己和乔曦的容貌到底有多像。

  如果是不熟悉他们两人的人,根本无法区分。

  连刑部大牢那群官员们都不曾发觉二人的区别,更别提一个马夫。

  马夫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都不曾怀疑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乔曦。

  看着马夫的茫然与不解,一个疯狂的念头从乔晖的心底升起。

  凭什么自己要随父亲被贬到边陲之地,从天之骄子变成区区九品主簿的儿子。

  而那个顶替了自己身份的乔曦却能留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还有陛下的无上恩宠。

  这不公平!

  从前乔晖看不起乔曦,觉得他以男子之身入宫是足以令祖宗蒙羞的奇耻大辱。

  可现在,他再也无法靠科举入仕,还要随父亲被贬至边关,此生或许都再无入京的可能。

  再看乔曦的拥有的一切,乔晖便觉得什么脸面、尊严都不重要了。

  只要能得到陛下的宠爱,他要这天底下什么没有!

  他当初接近大皇子,不也是差不多的吗?只不过大皇子没出息,输掉了夺嫡之争。

  乔晖想到了那天,他被陛下召见。

  书房里,自己狼狈地跪着,可向来卑贱的乔曦却能挺直了腰背,站在陛下身旁,嘲笑自己的丑态。

  从那时起,乔晖就忍不住想,若是他们的位置能够交换,那该多好……

  是的,他和乔曦的位置应该换一换,毕竟乔曦本就是顶替了自己才有今日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本该是自己的。

  乔晖不清楚为何乔曦今日会出现在京外,他只知道,眼前出现了或许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翻身、让一切物归原主的机会。

  内心澎湃,乔晖几乎浑身颤抖。他花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整顿好心神。

  乔晖顺着马夫的话说了下去:“是的,我改变主意了,带我回京城。”

  陆争渡交代过马夫,在路上听候乔公子差遣。所以即便是乔公子朝令夕改,马夫也只能听从。

  乔晖让他先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快步回到了乔家马车中。

  见他回来,乔夫人忙问:“去做什么了?”

  乔晖眼神坚定地看向父亲母亲,郑重道:“爹、娘,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你们说。”

  乔家夫妇一同抬眼,洗耳恭听。

  乔晖润了润嘴唇,道:“我方才见到了乔曦的马车,他似乎是打算离开京城。我与他长得一模一样,或许能趁此机会,顶替他入宫。”

  听到他如此大胆的想法,乔家夫妇顿时露出震惊的神色。

  乔夫人抓住乔晖的手臂,担忧极了:“晖儿你可别糊涂啊,那乔曦为何突然离开京城?万一是惹了祸事,你顶替他,不就是替他顶了罪了吗?”

  “娘!”乔晖蹙眉,面露嫌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我若是继续使用乔曦这个名字,就一辈子无法科考,父亲也要一生蹉跎在边关,我们家就再无翻身之机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纵使乔曦真是惹了祸事才逃走的,可陛下对他的宠爱世人皆知,必不会太过苛责他。而且我相信,凭借我曾与大皇子和衡王交往的手段,能让陛下同样对我信任有加。”

  “母亲,唯有这样,我们一家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是……”

  乔夫人还是觉得不妙,但又实在不知如何反驳儿子。

  一直沉默的乔老爷也终于在此刻出声:“既然你想好了,那就放手一搏吧。”

  “爹!”

  听见父亲支持自己,乔晖面露喜色。

  乔老爷神情颓丧,摇着头道:“此招险之又险,但确确实实是我乔家翻身的唯一机会了。你一定随机应变,万事小心。”

  “孩儿谨记。”

  乔夫人依旧愁容满面,抱着儿子流了眼泪:“儿啊,是为娘的对不住你,要让你冒这样大的危险。”

  乔晖安慰了母亲两句,接着在小小的马车中跪了下来,给双亲磕头。

  “父亲母亲在上,孩儿誓要留在京中有一番作为,到时候迎接二老回家!”

  拜别父母后,乔晖下了乔家的马车,来到了陆家马车边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母所在的方向,而后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车。

  ·

  翌日早朝,贺炤没有出现。

  群臣站在大殿之中静静等候,许久,等来的竟是垂帘听政的太后。

  不少大臣惊讶不已。

  要知道贺炤早已成年,登基即亲政,从未有过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

  但郑家势大,众所周知,朝臣们没有贸然进言,而是在沉默之中嗅到了一丝变天的气息。

  珠帘层层,大臣们无法窥见太后的朱唇微扬。

  她缓缓解释道:“陛下身子抱恙,康复之前,便由宁王监国,哀家辅政,众卿家可清楚?”

  大臣们跪下来,齐声参见太后。

  早朝正式开始。

  兵部侍郎第一个站了出来:“禀太后,北地粮草已短缺多日,战事告急,不可再拖,还请太后做决断!”

  北地边境向来是郑家把守,此前贺炤一直借口国库吃紧,压着粮草不放,护国公已经上了五六道奏章,催促粮草与军饷。

  果然太后连半刻思索也无,直接当机立断:“边关战事不可怠慢,既然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今年便加征两分赋税,定要尽全力保证边关安定。”

  加征赋税一言刚出,大殿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衍朝开国不过三代,上下四十年,虽不似圣祖时期那般百废待兴,但也实在算不上国力鼎盛,此时加征赋税,只怕要民怨沸腾。

  当即就有官员跪下请求:“赋税不可轻易更改,还请太后三思!”

  一呼百应,有小半官员附和。

  太后将反对加征赋税的官员们看了一遍,发现他们大多都是品阶不高、身后没有家族势力的清流,心中生出不屑。

  这些官员,没有家世支撑,一个倒了就全完了,居然还敢在自己面前聒噪。

  不过太后还是定了定心神,温声多解释了几句:“今年加征,把前线的窟窿堵上之后,明年再减掉就是了,特事特办,百姓们也不会产生太大的怨气。”

  说完,太后不想再听官员们多嘴,直接拍板:“就这样办吧,不需要多说了。难道诸位大人想任由北方蛮族侵入我大衍朝的疆土不成?难道诸位大人能冷眼瞧着士兵出生入死,却缺衣少食、拿不到饷银不成?”

  太后执意推行,不再听旁的意见,大臣们即便想说,也只能暂且闭嘴。

  北地战事议论完,都察院给事中出列上奏。

  “启禀太后,昨日宫中着火,牵扯良多,但首要失职的便是殿前都指挥使郑苗大人。”

  “且郑大人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兄弟,四处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光是今年状告郑大人的案子就积攒了数十桩。如此行为,实在不堪为朝廷官员。请太后秉公处置。”

  又是一块巨石砸入暗流涌动的湖泊中。

  当着太后请她处置自家人?

  这位给事中大人只怕是疯了吧。

  果然太后气得银牙咬碎,大吼一声:“大胆!言官进谏弹劾,不是要你血口喷人的!宫中殿阁着火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如何算得到指挥使的头上?来人,把他拖下去,革职查办!”

  殿外侍卫们听见命令,上前来,押住了给事中。

  那位给事中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大喊:“郑指挥使欺压百姓、玩忽职守、结党营私,乃国之蠹虫!陛下明鉴啊——!”

  然而给事中刚被拖至半程,便有几名官员上前,奋不顾身拦下了侍卫。

  他们扯下给事中,随后跪地进谏:“言官不可因弹劾获罪,此乃祖制。太后三思!若是陛下在此,定不会如此,臣等请太后还朝于陛下,归于后宫,颐养天年吧!”

  这完全是顶撞,太后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头上的珠翠也摇晃不止。

  “你们、你们这是忤逆!通通给哀家关押起来等候发落!”

  “退朝!”

  太后气得七窍生烟,匆匆离开了太极殿。

  坐在回宫的轿辇上,太后稍稍冷静下来,便明白了今日之事背后是谁在操纵。

  是皇帝。

  如果没有皇帝的示意,区区给事中怎敢在朝堂上顶撞自己?

  想到这里,太后死死握紧了轿辇扶手。

  好啊,皇帝果真是翅膀硬了,竟然敢留这样一手来对付自己。

  “摆驾紫宸殿。”

  太后咬牙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