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授予仪式一年后的某天, 影向山的鸣神大社内,再次到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一井玲央默默低头,装作不在意地打扫着地板, 当脚步声消失, 面前已经不再有鸣神大人的身影后, 她才敢抬起头来。
鸣神大人……最近很喜欢来这里啊。
一井玲央直起腰, 缓了缓后背的酸痛, 同时下意识转头,看向神樱树上, 盘成一个球的红龙。
一年前, 稻妻曾出现一场小地红龙翻身,神社到没有什么损失, 但也就从那一天起,这条红龙凭空出现在了树上。
红龙浑身上下火红如血, 没有一丝杂色,眼瞳是灵动的淡棕色,如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如果她没有在看到有人因抽到“大吉”而喜极而泣时,他做出“这玩意也太无聊了吧, 就这?”的表情, 一井玲央可能会一直这么认为。
他一直趴在神樱树上, 除了偶尔翻翻身, 没有见过他飞行或行走。
他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从未离开过鸣神大社, 也从未离开过神樱树。
其他人都看不见这一条奇怪的红龙,她向很多人提起过这件事, 但他们都觉得这是她的幻觉。
除了大宫司狐斋宫小姐。
“你能看见?”宫司大人虽然惊讶,却没有反驳他的存在:“难得有人类能看到他, 悟性挺高啊,小朋友。”
“我……我……只是巧合而已。”听到对方的赞美,一井玲央一下子羞红了脸,手扭在一起不知所措。
“那……没有什么问题吗?”虽然脸还是红扑扑的,但一井玲央还是收敛心神,问起神社的安全:“他就这么凭空出现……需要做什么吗?”
“不用。”狐斋宫御币一甩,将它敛在臂弯,笑着说道:“他只是一位来休息的客人而已,不用防备他。”
“要是你实在担心,就和他聊聊吧。”
“现在他正好无聊,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宫司大人虽然这么说,一井玲央却不敢这么做,毕竟对方看起来一口就可以把自己全部吞下去,要是对方一个不高兴,真来个一口吞这么办?
就这样,一井玲央当自己也看不见这条红龙,依旧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有点时候,眼神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往神樱树层层密密的树冠中张望,寻找红龙的存在。
红龙似乎早就察觉到她的视线,也没有主动理她,一直窝在树上呼呼大睡,只有在有人求签的时候,他才有可能屈尊瞧一眼。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一人一龙第一次有了交集。
今天是一井玲央代班解签巫女,她刚站上岗位,就有一对夫妻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来到神社求签。
女人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脸色苍白且满是病气,她缩在台阶下,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仿佛生怕有人把他抢走。
男人满身怒火,即使是严寒也削不去他身上狂躁的气息,但面对一井玲央时却陡然一转,满脸堆笑的看着她,语气充满尊敬:“您好,请问可以让我的孩子求一个签吗?”
一井玲央知道他们,每次他们生下一个女孩,都会来神社求一个签。
这男的不知为什么,和他妻子生下的男孩子要不是少了一条腿,要不是就是个哑巴,没有一个正常的,女孩倒是一切正常,甚至还白白胖胖,一看就是能长的孩子。
这已经是整个神社都知道的事了。
因为当时,他们为生下的女孩子求签,抽出一个难得的“大吉”,但男人却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疯狂咒骂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
在一句句谩骂之中,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也见证了一个男人,将所有责任推到一个孩子身上。
“就是你!把所有运气都抽走了!害家里出不了男丁!”在最激动的时刻,男人拿起孩子,就要往山崖下扔:“我要杀了你!”
还好巫女们反应快,及时制止了男人,把悬在半空的孩子接了回来。
在巫女们的劝说和一阵忽悠下,男人相信了女孩的大吉会给家庭带来转机,将女孩带回了家。
而他的妻子呢?一直呆呆地等在阶梯上,眼中只有麻木;直到男人拽起她的头发,将她一起带下了山。
看来这次又生了一个女孩,所以要来求一个签。
“当然可以。”一井玲央虽然在心底厌恶这个男人,但秉持着职业素养,表面没有任何异常,将签桶送到了对方面前。
木签敲击着桶底,随着一声脆响,一只签落在了地上,男人将签捡起,双手捧到了一井玲央的面前。
男人的妻子是认字的,但男人并不识字,所以在看到签上“末吉”的一瞬间,一个想法就在一井玲央脑海中成型。
一井玲央悄悄拿出一个“大吉”的签文,想要来一个偷梁换柱,但她刚想下笔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脑海中响起从未听过的男声,一井玲央猛然一抬头,却没有在见到任何一个不认识的人。
“别找了,这,树上。”
一井玲央再次一惊,她看向神樱树,趴在上面的红龙难得给了她一个正脸,微微抬头,向她手中的签文示意:“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一井玲央试着在脑海中回应他,红龙听见了,小幅度的甩了甩尾巴,看向在桌前焦急等待的男人,翻了一个充满蔑视的白眼。
“因为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态度,不是一个签文就可以改变的。”红龙似乎是这个姿势盘的有些久,松了松自己的身体,带动了神樱落下一片花瓣:“能出这个签,必然是有它的意义,随意更改,反而容易出错。”
“可是,如果是大吉的话,他不就会对他的女儿好一点了吗?”一井玲央摸着那根“末吉”的签子,想起之前男人的污言秽语,还有最后他听下的劝告,她私心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还是之前那句话:‘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态度,不是一个签文就可以改变的。’”红龙像是看透了什么,说道:“不信,你问问他,这孩子的‘姐姐’去哪了?”
一井玲央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借着解签,非常和煦地和男人聊起了家常。
见聊的差不多了,一井玲央看似随意地提起到:“话说……这孩子的姐姐不是来过吗?现在怎么样了?”
“啊……这个……”男人突然支支吾吾,这让一井玲央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在绞尽脑汁之后,男人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烦躁地说道:“……丢了。”
“丢了?”解签的纸顿时染上一大片墨点,一井玲央急忙收敛自己的情绪,没有让男人察觉到异常:“怎么丢的?找到了吗?”
“哪知道是怎么丢的?丢就丢了,家里少一张嘴正好。”
心如同被灌了最刺骨的冷风,一井玲央麻木的写下“末吉”的解签,递给了男人。
男人随手扔给了女人,让她念出来;女人捡起地上的签文,沙哑的声音从喉咙发出,一字一字的念给男人听。
在听到是“末吉”的时候,男人下意识想吐一口唾沫,但一想到这里是鸣神大社,又把痰咽了回去。
男人已经没有耐心去听了,抓起女人就想走,可是这次,女人却拒绝了他。
女人呆呆地看着解签词,轻声呢喃:“寻找新的开始?”
在鸣神大社不好发作,男人忍着火气,将女人硬拽着下了山;在离开的前一刻,一井玲央在女子的眼中,亮起了苍白的光。
一井玲央压抑下自己内心的不安,本以为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可就在当天晚上,震天动地的哭喊响彻鸣神大社,女人带着满身的鲜血与泪水,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影向山。
而她的怀里,就是早晨来求签的,还不到一个月的孩子。
孩子被保护的很好,即使是如此严寒之中;她的母亲将所有衣物都包裹在她的身上,而她自己,只身着一件已经破洞的单衣。
襁褓里塞上了这位母亲全部的家当:一小袋摩拉,一块绣着孩子姓名的小被子,一个发黑的波浪鼓。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神社,一井玲央赶到的时候,女人已经离开,只留下了宫司怀里正在哭泣的孩子。
每一步长阶,都被踏上了血印,在黑夜里,它是如此滚烫,让一井玲央不敢看它一眼。
夜晚在喧闹中过去,随第二天一起到来的,还有天守阁的士兵。
他们是来寻找一个女人,一个在一夜之间“残忍”杀害他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女人。
宫司大人没有提起那个孩子,只是说女人已经离开,士兵们也没有再盘问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为什么会这样?”在神樱树下,一井玲央望着头顶的红龙,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我换了签,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会有,但会更坏。”红龙回应了她,俯下头颅与她对视,淡棕色的眼睛里流淌着星光:“你想知道答案吗?即使它是如此不堪。”
“我想知道。”一井玲央想起女人眼中的光,想起宫司怀中的孤儿,想起自己同样孤儿的身份,想要寻求一份答案。
“你知道一种偏方,叫‘以形补形’吗?”
“我知道,但这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
红龙并没有再说话,一井玲央突然想起那孩子“丢失”的姐姐,还有他们家里残疾的两个哥哥,一股恶寒涌上脊背。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红龙,得到的,却是红龙一个微小的点头。
“可是……那是他女儿啊!”
“但这不妨碍他找一个理由将‘吉’占为己有。”
猜测被证实,可一井玲央一点都不开心,强烈的恶心袭击肠胃,让她忍不住将早饭和晚饭全部呕了出来。
一条微小的红线轻轻点在一井玲央,一股暖流走遍她的四肢百骸,帮她缓过这份恶心。
“我曾见过人心之闪耀,他们将自己变成了光辉,几乎使我目盲。”
“但我也见过人心之龌龊,那些幽暗诡谲之事,即使是听都无法容忍。”
一张纸巾被递在了一井玲央面前,红龙打了一个哈欠,似乎有了困意:“不早了,该干活了,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就好。”
“等一下。”一井玲央擦去脸上的冷汗,对着红龙说:“您既然给我答案,那我自然要给予您一些贡品。”
“您需要什么?是禽兽肉还是蔬果?”
“没想到你还挺上道。”红龙一听,也没有娇作客气:“也不求什么,就每天都来找我聊聊天就好。”
“那个家伙,就知道睡睡睡,要不是为了等他,我早就出去玩了。”
“我快无聊死了!”
至此,两人逐渐熟悉彼此,一井玲央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生疏,和红龙每天都聊的很尽兴。
“话说,您不去神社别的地方看看吗?”一井玲央曾问过红龙这个问题:“虽然神社不大,但也是有不少好看的地方的,您可以变成人型,给自己放放假啊?”
红龙听到她的话,突然变得蔫了起来,长长的叹息一声后,把自己盘在了树上。
“别提了,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嘤。”
“?”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红龙来神社也有一年了,他的朋友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红龙只能继续在树上等着,无聊地甩了甩尾巴。
但不知为何,这段时间鸣神大人却突然开始来鸣神大社微服私访,好像除了宫司大人,红龙大人和她,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也是红龙大人告诉她的。
也多亏红龙大人提前告诉她,让她能精准避开鸣神大人的路线,以防自己冲撞神明。
“话说,你真的不想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的吗?”红龙见一井玲央又在悄悄瞥自己,和她直接来个对视:“还有,怎么又开始拘谨起来了?这样聊天好无聊啊!”
“……对不起。”一井玲央抿了抿嘴唇:“我只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让我缓几天就好。”
之前,一井玲央一直以为红龙是和宫司一样,是鸣神大人的下属,直到一天前,她看到红龙对着鸣神大人,直接喊了一声:“真?你来玩的?”
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鸣神大人不仅没有生气,看起来还很开心,跟红龙大人愉快地聊天。
鸣神大人与红龙大人并不是下属关系,而是平起平坐地“朋友”关系。
就像是你在大街上认识一个人,和他很聊的来,结果突然发现他是鸣神大人本人一样刺激。
……那我这么长时间直接喊他“红龙”,他居然没有生气?
“你们稻妻人怎么规矩这么多?”红龙大人烦躁地蹭了蹭树枝,成片的花瓣随风飘散,但好像又有一股无形的风吹过,让花瓣没有落在已经打扫好的走廊上。
“啊……这个混蛋,照理来说,我都找人帮忙了,应该快醒了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