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原道造,是港口Mafia黑蜥蜴武装部队的一名十人长。

  更正一下。

  立原道造,是奉上级命令,进入港口Mafia黑蜥蜴潜伏的,一名隶属于军警特种部队“猎犬”的卧底搜查官。

  “灾变”发生之后,Y-G市内外信号不通,立原道造也就理所当然地,和东京的猎犬总部失去了联络。不再有例行汇报的对象,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立原道造只好兢兢业业地,继续当一名黑蜥蜴的十人长,听从首领的命令,执行任务。

  脱离了组织的关系,对于卧底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处境。

  立原道造也考虑过是否应该联系横滨的军警,然而——他们权限不够。

  他卧底港口Mafia,就算是在军警之中,也属于机密事项;而且,在知道森鸥外被抓进横滨的军警总署走了一趟,居然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之后,立原道造更加确信,不与这些本地的军警联络,是正确的决定。

  立原道造只有继续把自己假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黑手党。

  反正这几年来,他一直假装得很好。

  今天,由于小丑在全城制造的恐怖袭击,港口Mafia的黑蜥蜴部队,也被派出去协助搜寻炸弹。

  立原道造对自己手下的这帮人能力有数——论打打杀杀,黑蜥蜴能冲在第一线;至于在如此宽泛的范围内寻找炸弹,这种耗费脑力的精细活动,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真找到了一枚的时候,心中的惊讶,可想而知。

  那时,GCPD那边已经启动了预定方案,全城的通讯,大范围断联,所以立原道造可以放心地拆除炸弹。那枚炸弹藏在一个电话亭里,因为空间狭小,立原道造决定独身进入,让下属在外围立起安全盾。

  身为一个合格的军警,兼黑手党,拆弹是一种基础技能。

  过程很顺利,然而,就在立原道造嘴里咬着钳子,剪断最后一根引线的时候——安静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

  立原道造被吓了一跳。

  铃声叮铃叮铃,就响在公用电话亭里,像是在催促着他。

  ——这是谁?

  他是怎么打进来的?

  立原道造左右看了看,最后,重新把目光落在响个不停的公用电话机上。他想着炸弹已经拆除,情况应该安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早上好,卧底先生~”

  声音有些嘶哑,像是被烧伤过,咬字呆板,应该是机械翻译的日文。可即使这样,语气里那股欢快的恶意,依然控制不住地,透过听筒,全部倾泻进了他的耳朵里。

  立原道造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被冻结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既然这个人知道了他是卧底,那港口Mafia,会不会已经——

  他看了一眼电话亭外的下属,他们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冷静下来,立原道造,他对自己说,电话那端似乎不是港口Mafia的人,应该还没有暴露。

  他握着电话听筒的手,还僵硬着,就听那个声音,又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真可怜啊,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立原道造:“你说什么?”

  许多卧底,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因为长期联系不上组织,确实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产生迷茫、自我厌恶等等情绪,这是需要格外注意的心理问题。

  但是立原道造不会,他有坚定的目标,在港口Mafia过得也很好。

  “嗨,我说,你知道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吗?”

  那个声音继续说着,语气里,透着一种对不懂事小孩子的无聊,又很耐心地,循循善诱,说:“你知道,打穿你哥哥心脏的那一枪,到底是谁开的吗?”

  听到这句话,立原道造的目光,像是要燃烧起来。

  他的哥哥——在立原道造很小的时候上了战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曾经在兄长的阴影下长大,所有人都告诉他,你的兄长很优秀,没有人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立原道造曾经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切,要成为比兄长更优秀的人,得到所有的认可。

  他以为自己会厌倦这一道阴影。

  可是,当阴影真的消失之后,却像是生命里的某一块,永远地失去了。

  常暗岛,那个地方埋葬了无数的人,而根据立原道造事后的调查,罪魁祸首,是一位被称作“死之天使”的治疗系异能者——也是现武装侦探社社医,与谢野晶子。*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接下港口Mafia的卧底任务。

  他发誓要为自己的兄长复仇。

  这是他的禁区,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不允许任何人提起的逆鳞。立原道造咬紧了牙,差点捏碎手里的电话听筒,压低声音,吼道:“你是谁?!”

  “——我是谁啊?”

  那个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开始癫狂地大笑起来。

  笑够了之后,他说:

  “我是给你带来真相的人,先生。”

  那个声音——从听筒对面传来的声音,有种机械式的沙哑,透着不正常的疯狂,和怪异,却像是蛊惑人心的魔鬼。

  立原道造恨恨地踢了一脚电话亭,还是听对方说了下去。

  “用治疗异能,让士兵反复作战,这样的计划,是谁提出来的?十四年前,‘死之天使’才多大,她能做什么决定?你的现任老板,为什么会和军警有联系,东京那边又为什么要你监视他?——回到办公室去吧,那里有一份资料。”

  立原道造明白了他在暗示什么,只觉得手心发冷。

  “你是说……”

  异能大战之后,因为本国战败,军队被被迫解散,转成了如今的军警系统,战争相关的很多资料也都被销毁了。立原道造只隐约听说过港口Mafia的现首领森鸥外,曾经是医生,在军队待过——也许,就是那次战争时候的事。

  但是……

  “但是,森鸥外就是不死军团的主谋,这件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

  听筒背后的那个声音,以一种严肃、残酷的语气说道——

  然而,如果仔细听的话,他话语里,隐约的颤抖,却显示出了一种极度的疯狂和亢奋!

  “哦,想一想,可怜的卧底先生。如果他们告诉你,你的监视目标,就是你真正的仇人,你还会来乖乖地执行任务吗?不,你不会,你会——砰!”

  沉默。

  随后,听筒背后的那个人笑道:

  “你的同事,你的上级,不是不明白你有多想复仇——他们是太明白啦。”

  “……”

  “——这不是真的!!!”

  立原道造忽然大声吼叫起来,狠狠地摔了话筒。

  话筒连着金属线,在墙上,剧烈地弹了几下,摇摇晃晃地垂挂下来,把外面看到这一幕的下属,全都吓了一跳。

  然后,立原道造猛地弯下腰,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

  那道恶魔的声音,却依然稳定,而有条不紊地,从听筒中传出来:

  “森鸥外在军队期间,曾经做过什么,这件事,别人可能不知道,但继承了军队遗产的,军警特种部队‘猎犬’,会不知道吗?哦,可怜的卧底先生,你在这里冒着生命危险,辛辛苦苦地工作,想要为哥哥报仇,可是啊——”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再也掩饰不住其中的疯狂与恶意。

  “可是啊,报仇还不简单吗?你有每天都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机会,可以一刀杀了你的老大!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

  立原道造喘着气,瞪着电话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听筒里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忽然模糊了起来,夹杂着一种信号不良的滋啦声,像是受到了剧烈的干扰。

  而从中传出来的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

  “最后……送你……滋滋……礼物……滋啦……”

  电话挂断了。

  立原道造一个人站在原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仍然在茫然地瞪着那个不再发出声音的电话机,像是要把它瞪出来一个洞似的。

  在零下十五度的天气里,汗湿透了全身,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就这样结束了?

  森鸥外才是害死哥哥的罪魁祸首?

  而军警一直在利用他,故意地隐瞒真相?

  鬼使神差地,立原道造想起了那个人最后说的,“礼物”这个词。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侥幸,也许是怀抱着虚假的希望,他伸出手,在话机背后的缝隙里摸了摸。

  他摸出了一柄军用匕首。

  >>>

  回到港口Mafia之后,立原道造果然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找到了对方所说的那一份文件资料。

  ——确切来说是,很多份文件资料。

  文件是影印的,日期在十四年前左右,从格式,到遣词造句,都透露着一种军方特有的严谨和冷酷。

  里面叙述了“不死军团”计划的种种,从这个理念的提出,到征召对应的异能者与士兵,战争中的伤亡,以及最后,这些士兵们的结果,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立原道造颤抖着手,没有去看死难者名单。

  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他再也没有回家的兄长,战争的失败,被迫取消的军队编制和沦为租界的横滨——而这所有的资料里,负责人署名,都是他极为熟悉的。

  他见过多少次森首领的签名?

  立原道造悲愤地低吼一声,像是发泄着什么似的,把文件揉成纸团,重重地,扔了出去。

  纸团砸在对面的墙上,又反弹回来,在地面上滚了几滚,不动了。

  “……”

  许久,许久,立原道造才站起身,把这些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机密文件烧毁了。然后,他坐回办公椅里,取出那支带回来的匕首,盯着它,发了很久的呆。

  他要去杀了森鸥外吗?

  向港口Mafia的首领动手,意味着他的卧底任务失败。

  卧底——想到这个词,立原道造就想起了自己在猎犬的同僚,想起他的上级,那个不着调的国民英雄福地樱痴,烨子小姐骑在他背上。想起条野和末广一边竞赛,一边吵吵闹闹的任务,大家的欢声笑语,一起破过的所有案子。

  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

  明明——明明这些资料,所有关于“不死军团”的资料,就在军警内部,可是,不管是他的同事,还是他的上级,都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

  他们不需要他的复仇。

  只需要他好好地,当一个卧底。

  他曾经那么信任他们,以“猎犬”为荣,以扫除罪恶为荣。他相信上级的命令,能使他去做正确的事,成为正确的人,为此甘冒生命危险,潜伏进黑手党。

  但这些都是假的。

  都没有了。

  ——失去组织的卧底,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立原道造猛地握紧了匕首。随即,广津和银的脸,很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中掠过。

  还有无数次,黑蜥蜴的任务,暗夜里的枪火,杀手的刀光,硝烟味中单片眼镜的反光,与广津老爷子指间,袅袅升起的烟……

  有一瞬间,立原道造以为自己动摇了;可随即,他想起来,港口Mafia是森鸥外的组织,不管是广津,还是银,都会遵从森鸥外的命令,即使是为此杀了他也无所谓。

  而他是一个卧底。

  一个被两边抛弃的卧底。

  他不可能融入黑手党组织,也再回不去军警。怀疑一旦产生,昔日的同伴都变成了刀剑,一刀一刀地割在他心里。他是没有家、没有归宿的,有的,只有满腔的仇恨。

  只有满腔的仇恨。

  可是当立原道造再一次,把目光落在匕首上——所有的一切,猎犬,黑蜥蜴,那一点一滴,相处的时光,那些真实的、陪他走过的同伴,却又顽强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一幕一幕,在记忆里,就像发黄褪色的旧照片,却又犹然如新。

  他行走在独木桥上,两边都是深渊。

  可即使是深渊,即使是幻影——那也曾经是他的回忆。一旦他向森鸥外复仇,这一切,都将会彻底地破碎。

  军警视他为违反命令的罪犯,港口Mafia视他为叛徒。

  连幻影都没有。

  ——杀,还是不杀?

  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打架,浑浑噩噩间,立原道造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接到命令,带着黑蜥蜴赶去了爆炸的核电站。他甚至不在意辐射污染泄漏,不在意被释放的【污浊】,不在意全市的所有人,很可能就要这样一起坠入地狱。他的大脑已经处理不了其他的信息。

  他盯着面前森鸥外的背影,只剩下两个念头。

  杀,还是不杀?

  匕首就挂在在腰后,黑蜥蜴的行动组携带武器,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谁也没有起疑。港口Mafia的首领,此刻,背向他站着,这是绝好的机会,森鸥外不会怀疑自己最忠诚的直属部队。

  那支匕首,很硬很硬地抵着他的后腰,像是在提醒着他。

  杀,还是不杀?

  在这个时刻里,立原道造以为自己会想起很多事。兄长的影子,成长路上,无数纷杂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痛恨,苦苦寻觅的复仇,白费的时光,所有付出的努力,落下的伤,猎犬的利用,黑蜥蜴的情谊和谎言……可他最后发现自己只是在看着森鸥外。

  那个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展露着毫无防备的后背。

  ……

  “可是啊,报仇还不简单吗?”

  “你有每天都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机会,可以一刀杀了你的老大!”

  “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砰!”

  ……

  砰。

  匕首插进了森鸥外的后背。

  一瞬之间,感官回笼,世界降临在他身旁。立原道造茫然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握在匕首柄上,血液正顺着刀刃流淌出来,鲜红色几乎要烫伤他的眼睛。

  然后,他才看到周围的人。

  他看到他们的反应,看到广津和银,还有黑蜥蜴下属们,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看到森鸥外身旁的尾崎红叶猛然转身,目光中燃烧着怒火,金色夜叉的剑气向他袭来——

  直到这个时候,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剑气逼近到身前的时候,立原道造还茫然地站在原地,甚至都没有躲开。金色夜叉的攻击正劈在他胸口,一股大力,伴随着剧痛袭来,让他直接倒飞了出去。

  尾崎红叶并没有追击,而是立刻扶住森鸥外。

  那一刀刺得极深,刀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森鸥外整个人险些直接软倒下来,全部的重量,都压在旁边尾崎红叶身上。即使有着黑色大衣的遮挡,身体还是在控制不住地,明显颤抖着。

  在这个时候,森鸥外根本没有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在偷袭他,而是抬起一只手,紧紧抓住女干部的肩头,他抓得那么用力,疼痛几乎浸入骨髓。

  他呻\吟着,艰难地说:

  “我办公桌,右边第三个抽屉……”

  混乱之中,除了尾崎红叶,没有人听清楚森鸥外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

  尾崎红叶接住昏迷的首领,把他揽进怀里。而周围黑蜥蜴众人,被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变故,立原的背叛,首领的重伤,全部惊得目瞪口呆——

  立原道造被金色夜叉击飞后,正掉在他们之中。

  “——立原?!!你——”

  还是资历最老的广津柳浪第一个反应过来,用随时可以发动异能力【落椿】的手掌,按在立原道造肩头。其余下属们见到这一幕,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控制住了袭击首领的凶手。

  而立原道造的神色,居然比他们还要茫然,完全丧失了任何反抗的意志。

  与此同时,由于爱丽丝的消失,半空中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人,也开始重新往下坠落。

  人群中,四处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们还没有从港口Mafia的内乱中回过神来,就要面临新的难题——蝙蝠家族全部是不会飞的普通人,唯二两个魔法师不在现场,而侦探社,能勉强当一个缓冲用的白虎,正好刚刚离开。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太宰!!”

  正在这时。

  天空之中,浮现出了一艘飞艇的轮廓。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悬停在那里的,飞艇外部,用了和云层一样的伪装色,因此居然一直没有被发现。

  此刻,这艘飞艇忽然开始急速下降,随即,舱门开启——

  一个白色小点,从中飞了下来。

  直到下落一段距离后,才能辨认出,跳下飞艇的,是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极速俯冲着,华丽的白西装在风中猎猎飞扬,于半空中,准确地追上了先前掉落的两人,毫不犹豫地,一手抓住太宰治,另一手抓住中原中也。

  也就是同一瞬间,人群的惊呼声中,白色的披风,如羽翼一般,自那人身后展开。

  披风被折叠成了一架极为单薄的滑翔翼,然而,人类终究不是能自由翱翔的鸟,他承担着两个人的重量,居然还硬生生地,借着风势,再次拉起高度,歪歪扭扭地斜飞了出去。

  ……

  最后,他们像一架摇摇欲坠的纸飞机那样,一头栽到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