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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千风离开的第一个七月初七, 日月同空的傍晚,一只白鹇送来了他的信。
白纸上是黑字,苍劲的笔画自成风骨。
他在信中说了些见过的奇闻, 除开个别人祸, 多数竟然不知原因。
还说了一些精彩的事, 还有一些有趣的人。
信件末尾写着:勿念。
路归月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念”字上,眼里泛起波澜。
还真有点想念他了。
她将信收回信封, 发现里头还有一粒红豆。
纤细的手扩开封口,倒扣在桌上轻微抖动。
哗啦啦啦。
里头足足倒出了一捧红豆。
这捧红豆互相堆叠, 迅速组装成一个巴掌大的红裙小人, 在路归月面前手舞足蹈。
她看了一会儿, 似乎看出些端倪,随手凝出一根冰针,递给小人。
红豆人接过, 以针为剑, 耍得有模有样。
那一招一式, 可不正是路归月的无踪剑吗。
“幼稚。”路归月笑着点了点红豆人的头。
它往后倒了两步, 又稳住了心神,还神气活现地插着腰看着她, 似乎是在质问路归月。
“这也是他教你的?”
路归月趴在桌上笑眯眯地问道。
不过那小人说不了话, 只转头用屁股对着她,继续耍完整套无踪剑, 才散作一团。
路归月将它们合成一粒, 发现上头刻了个南字。
循着这个字, 她很快便向阿离打听出了它的由来。
南国城外有灵豆, 一粒红米寄相思。
“归月, 这个我会做, 很甜的,我们一起吃啊。”
“它可不能吃,这可是特产。”
便是凡间也只有土仪一类的称呼,阿离头一回听说这个词,不解地问道:“什么是特产?”
路归月将红豆收好,正经地答道:“就是特别贵重的心意产生的东西。”
“哦!”阿离恍然大悟,张开双臂道:“那师姐也送你个特产抱抱!”
没过几日便是七月十四,夜半三更,一只蝙蝠送来了第二封信。
她感应到东千风的气息便停下打坐,起身在房内点亮灵烛,就着微弱的光拆信阅读。
从外到内,信上的字都如疾风劲草,散漫而疏狂,倒像是醉酒后所作。
这封信的内容嘲讽意味十足,写明了那些人祸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还写了他近日认识的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以及他们哪些肮脏龌龊的事。
当然,前面那些只是简略说明。
其后他用大篇幅详细说明每个人是怎么个死法。
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千奇百怪,惨绝人寰。
而后附带了一句极其嚣张的话。
所谓仙门不过如此,尽是丑陋的败军之将,专程来送战利品的吧?
最后的落款也是两个字:赠你。
前一封信是风土人情与沿途乐趣,充满了温暖与光明。
第二封却尽是些阴谋诡计与虐杀,整张纸上只有黑暗与血腥。
奇怪,简直判若两人。
路归月反复研读两遍,竟又在其中几个字上发现了机关。
她划破信中的几个杀字,缕缕魔气升腾,统统飞向倒挂在房梁上的蝙蝠。
蝙蝠红眼骤睁,展开黑色的翅膀剧烈煽动,满是尖牙的嘴张得老大。
它冲着路归月无声尖叫,灵烛的光摇晃着渐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黑暗中,路归月的耳力巨增。
她很确信,她没有听见蝙蝠的尖叫,只听见了咕隆咕隆的声音。
像是放大版的一堆红豆滚落的声音。
不一会儿,滚动声停止,蝙蝠也恢复安静。
烛光再亮起时,路归月睁开眼睛。
整整十八颗。
深更半夜,香闺幽烛,她收到爱人的礼物。
她满怀期待地拆开,却是满地人头。
他们凸眼张嘴,表情惊恐至极,各个都血淋淋的,新鲜得很。
战利品是人命,说要赠她的便是人头。
饶是路归月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生气!
她汇聚灵气,捏爪成拳,将那蝙蝠吸到掌心,捏得它吱吱叫。
“东!千!风!你他妈疯了?”
路归月咬牙切齿地对着蝙蝠低问。
这一捏正中下怀。
那蝙蝠忽然变成黑色的火焰,从她的拳头缝里漏出来,在满地头颅中剧烈燃烧。
巨大的火焰像一面镜子,里头映照出了一声黑衣的东千风。
乌云闭月,黑虎长啸。
东千风正站在一阵阴风肆虐的坟冢里,倚着一块墓碑漫不经心地看向路归月。
他一身邪气,声音无比魅惑:
“来修魔吧,随心所欲,一起逍遥快活。”
千风?
路归月先前猜到千风现在可能半仙半魔。
可谁来告诉她,正经守礼的东千风入魔后怎么如此肆意妄为?
不知道该说他幼稚还是残忍。
送这一堆人头干嘛?炫耀吗?
路归月现在的心情不仅是生气,更有点痛心疾首的感觉,忍不住黑着脸问他:
“千风,这些虐杀手段,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才出去几天就已这般残暴,要是叫她知道是谁,一定……
“到底还是归月薄情,竟然忘了布苍梦中之事,你我可是一起见过的。”
布苍梦中……那不就是梦魇女……
感情到头来,跟她也不无干系?
她不知道该气自己多一点,还是气他多一点。
就像是亲手拉扯大的孩子学坏了,她现在是想打打不到,想骂又舍不得。
路归月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卡得她浑身难受。
她两手压住太阳穴,硬生生憋下这口气,决定等东千风恢复后再算总账。
随后她强自镇定地问:“但凡你有脑子,该知道这礼物不合适吧。”
入魔的东千风果真与平日不同,看着路归月异彩纷呈的脸色,他不仅没有疼惜,反而更加开心地欣赏起来。
“呵呵,我却觉得它正好呢。”
他兴致勃勃的凑近说道:“届时可别太感动啊。”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东千风,完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想要问清楚,对方却要先一步离开。
屋内的黑火越来越小,里头的东千风正笑着向她挥手道别。
想到一晚上都被他牵着鼻子走,路归月属实是退一步越想越气。
等等!
他是故意的!
气到极点,她于感情上向来直来直去的脑袋,终于转了一回弯,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东千风!”她怒喝一声,举手凝冰,毫不犹豫地投出一枚冰木仓。
因她发动了无踪第五层,那冰枪穿过火焰便消失在房间里。
远方的东千风则亲眼见到冰木仓疾射而来。
他全力握住告诉飞行的木仓身,也没能阻止它继续前进。
嘭地一声,标木仓不负所托,最终将他钉在了身后的墓碑上。
“斯——”东千风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一边伸手拔出冰木仓一边嘟囔道:“还真是无情!”
下一刻,他手上的冰化成了水,将他一身经脉里里外外洗了个遍。
这具身体白日是仙,夜晚是魔,频频转换之间损伤颇大,总是痛苦不已。
这水也不知是什么神物,竟然将他体内的灵气与魔气融会贯通,彻底解决了隐患。
“唉……”东千风通身舒泰,还假模假样地叹息道:“本座这道侣真是,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温柔呢?”
与此同时,路归月趁着他离开前,给自己出了口恶气,正拍着手上不存在的灰。
她闭上眼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这才觉得胸口舒服多了。
有气的时候,能现场撒,还是不要隔夜的好。
路归月这样想着,舒坦地转身,却见那十八颗人头已然都烧成了骨灰。
灰里一朵朵粉紫色的曼陀罗快速生长,一眨眼就抽条开花,左右各九朵,整整齐齐地列在她床边。
“这是……骨生花?”
这花路归月见元屏做转梦丹的时候用过。
平日里骨生花多是黑色,有剧毒。
但若用特殊手段培养,便能长出带来美梦粉紫色。
听元屏说培养过程太耗心血,若不是布苍师叔要用,她一百年也不见得会培育一株。
元屏还说过:
两列各九朵,寓意美梦长长久久。
路归月回床上躺好,对着美得梦幻的骨生花说:
“好梦。”
便是从这一晚起,路归月往后的每一年,都会收到两封信。
七月初七那一封写的是奇闻异事,会附带各种特产。
七月十四那一封写的是仙界丑恶,随信送来的都是人头。
也是从这一晚起,路归月每年都能听到各种传闻。
比如白日有人救了南国城里被抽魂的修士们,当夜,罪魁祸首就挨个儿被杀了,等等。
这类事屡见不鲜,这个人也威名远播。
众修士原先不知这人是谁,直到有一日,他身边的花猫不得已暴露原型。
原来是一只玄冥白虎!
这赏善罚恶之人是东千风!
从此梧霜真君一人一虎,所过之处善近恶远,万民敬仰。
九年间,众人再见到梧霜真人时,他已经到了化神修为,该称呼一声梧霜仙尊了。
这九年间,路归月毫无阻碍地修行,最后也逐渐化神。
除开修为,这些年路归月身边发生的事还真不少。
一年两封,她收到第六封的时候,失踪已久的秋谷终于给路归月传来了平安信。
“归月。”
“秋谷?你可算联系我了?你现在可好?安全吗?”
“我没事归月,如今我已然修炼成了神级灵草,安全的很。”
彼时的秋谷已经完全褪去青涩,瓷□□致的眉眼间还多了一丝神性。
有点像扶桑,连穿着的衣服也变成了神光熠熠的金色长袍。
可惜路归月看不见他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此刻已经缺水三年了。
她只从秋谷的声音中听出些沙哑,或许他正在沙漠一样的地方。
身为植物,秋谷最怕的便是干旱。
路归月不放心,反复确认他的安危。
秋谷笑得爽朗,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回归正常,才与路归月细细解释说:
“只是拿回记忆的试炼而已,归月不用担心,年看我能与你传音,便说明我的记忆拿回来了,我没事了。”
路归月接着问:“你打算何时回来?”
这个问题秋谷比她更急迫,拿回记忆后,他几乎一刻都不想耽搁,恨不得立马见到她。
可是他失忆时与瑶佩一同在这里闯关,为了保护她,他匀出一半气运给了她。
若说是气运,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在乎。
他想拿回的,是当时一同借给她的半条形魄。
这里环境恶劣,其实是专门用来锻炼植物的。
专属于植物的极昼秘境,人类在这里或许只有等死的分。
秋谷不忍心,便借了半枚形魄给她,助她隐瞒人修的身份。
而现在,他已经成了神级灵草,他需要魂魄完整,这样他才能算出自己死劫过了没。
若是死劫平安度过,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到她身边。
秋谷满腔期待,都压得平平稳稳地,只带着微微的喜悦说:“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我拿到便回来,很快了。”
他又认真重复一遍:“很快了。”
路归月只叮嘱他小心瑶佩,便说道:“师姐和我等你平安回来。”
“好。”秋谷此刻开心到幸福,热情满满地与她约定:“说好了,等我回来,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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