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的雨一直未停, 将原本燥热的夏夜冲刷得带了点儿凉意,路灯被雨幕晕得昏黄,细风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最适合裹着薄毯安眠的天气。

  宋以明却还未入睡。

  他靠坐在床头, 侧眸注视着身旁早已经熟睡过去的乔桥, 半张脸掩在昏暗的夜色当中, 神色看不清晰。

  “你究竟想怎么样?”规则感觉自己快要被窒息在漫长的寂静当中,终于忍不住发问。

  宋以明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乔桥露在外面的那只粉红的耳朵上,鬓边柔软的发丝缠绕上他的指尖。

  “我以为你已经很清楚了。”

  如同人类躯体的惊颤,规则没有实体的身体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这个熟悉声音仿佛将它带回到了十数万年前,主神还掌控着大千世界的时候。

  主神一直都是这样的。

  在很多年以前, 规则还只是一个撞了大运的世界意识时, 主神就是这样,心性不定、喜怒无常, 一念之间就能定人生死。

  规则在他手底下做事, 时刻都得谨小慎微,不敢违背一个命令, 不敢多说半句话。

  所以规则反了。

  结果如今几万年过去,再次对峙,局面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规则处心积虑搜刮能量, 创立系统来管理世界,也仅能艰难自保,得知主神回来的那一刻, 规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就像规则自己看着被它认为蠢笨不可救药的乔桥,它也早已看清了横在自己与主神之间那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主神想让它死, 它便没法活。

  宋以明没有抬头,他的声音轻而缓, 每一个字却都携着来自远古的沉重威压,轻易为这场对峙分出了胜负。

  “我不想在这里动手,滚吧。”

  虽然这么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却凌厉异常,几乎要将那团虚影震碎。

  规则如果有脸的话,估计这会儿已经煞白了,但它没有,所以它只是像一团异常数据一样,不受控地拼命闪烁了起来。

  规则强撑着没有离开。

  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乔桥的魂魄出自于我,我和他生死共存,你抹杀了我,也是要了他的命。”

  “是么?”宋以明声音轻浅,显得漫不经心。

  这意味不明的一声反问突然让规则有些茫然地晃了下神。

  难道……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它理解错了,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乔桥?

  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

  是为了让它误以为还有活命的机会,看他像只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

  不!不可能。

  规则下意识看向床上沉睡着的面容莹白昳丽的乔桥,又瞥向始终牵着乔桥的一只手,低头注视着乔桥的宋以明。

  从始至终,宋以明在它面前都毫不避讳与乔桥的亲密,宋以明明显就是在意乔桥的,定然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规则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内涵,心中不安忽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惶惶不安。

  “你什么意思?”规则心慌意乱,不禁往前更靠近了过来,语气变得急切:“你究竟想做什么?”

  宋以明终于抬头瞥了过来。

  规则一震,定在了原地。

  依旧是那张让人始终无法辨知喜怒的脸,他微抬着眼,神情浅淡到让规则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神。

  是生来就不具备人应当有的那些情感,冰冷又无情的掌权者。

  规则如同被扼住脖颈,发声瞬间变得艰难,声音骤然弱了下去:“你……”

  就在规则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一点儿极细微的哼声:“嗯……”

  宋以明的目光瞬间被夺走,他俯下了身,低低地弯下脊背,去看被他拢在怀里的那张小脸,同时手掌摊开,抚上瘦削的脊背,一下下地、有节奏地轻轻地开始拍打起来。

  雨夜没有星星。

  杂货间低矮的木顶在漆黑的夜色中被模糊成一大片更沉的黑,悬在头顶,带给人一种被压在囚笼下的压抑和无力感。

  唯一的光源是窗外斜射过来的零星碎光,却被窗框切断,只能照进来很少的一片,而这唯一一点儿的光亮,又都随着宋以明低垂的目光,全落在了睡着的乔桥身上。

  乔桥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无忧无虑的人。

  他睡得很香,脸颊粉粉的,伸长了胳膊无意识地伸了个懒腰,从鼻腔里发出细细长长的哼唧声。

  宋以明低声问他:“热不热?”

  乔桥也不知道醒了没有,似乎呓语了句什么,规则没能听清。

  宋以明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与规则说话时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含着难掩的笑意,温柔得要命:“嗯……乖,睡吧。”

  规则此刻仍看不清他的脸,却不知为何,无端地窥得了他周身不知何时笼罩着的那一层柔软。

  抑或者说,那叫人性的温情。

  规则怔怔地看着宋以明熟稔至极地照顾乔桥,看着他低声地哄着半梦半醒的乔桥,小心地将他睡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再慢慢地将被压在身子底下的毯子扯出来一些,只盖到乔桥的胸口,然后静静地瞧着再次睡过去的乔桥,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亲……

  规则呆滞了很久,突然低声开口:“不……你不能杀我。”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规则急切道:“我是乔桥的创造者,是我赋予了他生命,他的情感、他的认知、他的力量……他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我给的,对他来说,我就是他心里最重要无可替代的存在。”

  “如果你杀了我,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宋以明像是想起了什么开怀的事,忽然从嗓子里发出一阵愉悦至极的轻笑。

  “早已经不是了。”

  宋以明瞥向规则,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变得外露而张扬,炫耀一般地,说:“现在那个人,是我。”

  乔乔心里最在意,最无可替代的人,早已经在规则的一次次利用忽视当中,被宋以明取而代之了。

  乔桥现在最在意的,是宋以明。

  *

  第二天一早,满屋子寻乔桥的原主刚跑进花园,就听到后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他跑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那间小杂货间的门打开,乔桥和宋以明手拉着手走出来。

  宋以明手里还拖着个行李箱,像是要搬家。

  “表哥。”原主表情震惊:“你怎么、怎么……”

  你怎么从宋以明的屋子里出来了!

  还牵着手,看起来关系这么好的样子。

  乔桥心情很好地朝原主走过去,热情地跟原主打了个招呼:“表弟,正好你在,帮我告诉姑姑姑父一声,宋以明搬去我房间住了。”

  原主满脸呆滞地看着打了个招呼就径直路过了他的乔桥,整个人都傻了。

  不是?明明昨天还跟他天下第一好的表哥,怎么才过了一晚上,就跟宋以明成了铁哥们儿了?

  “他不是任务者。”宋以明说。

  “嗯。”乔桥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说:“其实……他也很可怜。”

  宋以明低头看着乔桥,没有急着说话。

  “他这些年被任务者们顶替了身份,一直被别人操控着人生。”乔桥轻声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住民是能看见任务者用他们的身份做了什么的,他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加速父母死去的导火索,却什么也做不了,一定很不好受。”

  乔桥看着宋以明灼灼的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避开了对视,声音更小了点儿:“所以我就想,把他的人生还给他,算作一点儿补偿。”

  “对不起。”乔桥道歉道得很快,也很没有底气,他甚至不敢看宋以明,只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我知道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无辜,他的父母……对不起,我不应该自作主张——”

  “乔乔。”宋以明出声打断了他。

  乔桥下意识“啊?”了一声。

  “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宋以明把手放在乔桥的侧腰,带着侧着身子的乔桥转回来,面向自己,看着他说:“蒋宇也是,还有曾经的宋明轩,他们虽然只见过你几次,但都很喜欢你。”

  乔桥有点发愣,不明白宋以明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宋以明却忽然笑了一下,问:“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乔桥看着他,呆呆地点点头,说:“在宋家的那座山上。”

  “不是那一次。”宋以明说:“是更早,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告诉我,让我不要灰心,努力振作起来。”

  乔桥手指蜷缩了起来,虽然他不记得见过宋以明了,但他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后来还被规则和骂了,叫他不要犯蠢,不要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乔桥的脸慢慢红了,喃喃道:“我……是不很蠢?”

  宋以明看着乔桥的眼睛,忍不住地低下头去,亲了亲:“乔乔,我喜欢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乔桥怔住。

  宋以明眉眼含了笑:“你知道的,我本性恶劣,从不信鬼神,又对任务者厌恶至极,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从你第一次和我说话,对我笑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所以乔乔,自信一点。”

  宋以明声音很轻,却又很沉,他低头看着乔桥,胸腔共鸣下,好似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回声,含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刚才见到他,我才发觉,对于前尘往事,我早已经释怀了,乔乔,你做得很好。”

  这已经是宋以明不知道第多少次夸赞乔桥“好”了,乔桥觉得他在说好听的话哄自己,听到总是受之有愧。

  但乔桥不知道的是,宋以明其实从来不是哄他。

  乔桥总是不遗余力地否定自己,不断告诉宋以明,乔桥这个人有多笨、多自私、多糟糕。

  宋以明比任何人都知道,乔桥有多好。

  乔桥一点也不笨,难以抉择是因为不愿意伤及无辜,想保护所有人,因为顾及得太多,所以总犹豫不决,不愿意下决策。

  他是太懂得怜悯,太善于换位思考,所以即使贵为神明,也从不将自己摆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

  真正自私的人不会感到痛苦。

  譬如宋以明,譬如规则和001,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出奇地一致,抹杀最弱小的、容易解决的一方,顷刻间就能让争端止戈。

  虚伪的弄权嗜杀者因此洋洋得意,反过来跑来谴责真正拥有神心的人蠢笨懦弱。

  多么可笑。

  好在沙砾无法永远掩盖珍珠,真正珍宝终有一日会闪闪发光,从今以后。

  他的乔乔会永远闪闪发光。

  晨光普照的斑驳树影下,身形纤秀的少年踮起脚,靠进了高大的青年怀里,青年收紧了手臂,让他们紧紧相拥,一同被金色的光晕笼罩。

  低低的说话声如同童话故事结尾的旁白,一点一点地,填补了所有的缺憾。

  “乔乔,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有顾虑。”

  “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会,我会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