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抬剑, 仙盟道人久久无言。

  昔年绛尘便是提着不移之剑走上惩心院院正之位,“不移”是降妖之心不移。

  可现在不移之剑消失了,她折莲作剑, 气机更胜以往, 凌摩苍穹。

  姬眠鱼唇角浮着浅淡的笑,合拢的折扇轻轻敲在左手掌心。在万籁俱静的此刻,啪啪轻响,仿佛钟鼓声在众仙盟道人的心间回荡。

  人族与妖族互相提防戒备, 恩怨纠缠几时能休?她妖族愿意放下干戈, 仙盟还有什么好坚持的?仙盟觉得自己吃亏, 难道妖族就没有吃亏吗?

  一位头戴玉冠的道人问:“院正难道以为凭借你二人便能解决仙盟所有同道吗?”

  姬眠鱼饶有兴致地说:“你既然称呼绛尘为院正, 那是不是得听她的?”

  绛尘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注视着前方的道人们,叹气道:“你们还是一心吗?你们所有人都会出手吗?”昔日一心对付妖众的同僚如今走上不同的道路, 有人心念依旧蒙晦,坚持极端;有人回顾过去,开始懊悔;有人深觉疲倦,想要放下……仙盟也是一样的脆弱, 不堪一击啊。

  一句话落, 众人神色骤变,转向身边的目光,警惕惊疑。

  绛尘又道:“各走各的路, 不好吗?”她身形一动,像是吹向山门的风。片刻的迟疑后,数名道人出手拦截, 也有人选择袖手旁观。绛尘早已经做好如此准备, 回身一剑。

  衣袂翻飞, 莲花如自云中生。至清之气在剑尖吞吐,数道清脆的响声后,便将下压的剑尽数挑起。绛尘的莲剑没什么杀意,她走向天池,像是闲庭散步般优游从容。

  人影翻飞,被剑气荡开时的气浪推离数丈。可动手的道人仍旧心有不甘,失望的眼神在绛尘身上来回,痛悔堂堂的惩心院院正竟然与妖族为伍,自甘堕落。

  姬眠鱼“啧”了一声,也跟上绛尘的脚步。那些道人对绛尘存着三分客气,那对姬眠鱼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姬眠鱼不以为意,折扇开合间,能挑山岳,能定海波。身前扇面勾勒出一道扇形的圆弧,飒然声响中,鲜血飞溅。

  “各退一步,怎么像是要了你们的命一样?”姬眠鱼凝视着前方含恨的道人,又问,“你们怨人族被妖无辜屠戮,那么在镇妖塔中死于你们之手的妖会少吗?你们要恨?那妖族是不是也该恨?恨过之后呢?以人间为战场,让你们坚持护持的凡民落入绞盘中,生死皆不能自主吗?”

  姬眠鱼击飞一名仙盟道人,瞬息之间她便到了道人跟前,左手压着她的头颅,只要掌下灵力一灌,对方便会头颅崩裂,数百年功行一朝散尽。姬眠鱼眸色暗沉,低嗤一声,那一掌终究只印在道人的身上,留她一条命。

  “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姬眠鱼扬起笑容,“你们不愿迁徙,那我就命极乐仙城一众捣毁灵脉、灵穴,我看到时候你们如何修行!”

  “你——”仙盟道人闻声色变,毫不怀疑姬眠鱼会这样做。毕竟——她连亲自进入仙盟惩心院这样的事也做得。

  “罢了。”一道轻叹响起,先前动手的一位仙盟道人将剑一拂,重新化作搭在手腕间的拂尘,“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样也好。”她是玉清宗的掌教,是仙盟诸大宗派中德高望重的大宗师,她一停手,又有数人跟着罢手。

  “如何能休?”坚持斩妖为道的道人厉声喝,在本就不是绛尘的对手,又面临同道倒戈,只能到进退维谷的险境中。她心中不甘,最后竟是当着众人的面,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颅。鲜血飞溅,身躯轰然倒下,宁死也不肯与极乐仙城妥协。

  鲜红的血触目惊心,数滴溅落在绛尘的衣摆。

  她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姬眠鱼的唇角没了笑,她走到绛尘的身侧,将她与那团血污隔开,冷声道:“还有谁要动手,别磨蹭。”灵力奔涌,浪潮不歇。姬眠鱼很是烦躁眼前的画面,到了如今,是非对错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

  风过天池,呼啸声响,仿佛要将天地掀翻。

  玉清宗掌教抿了抿唇,双目紧盯着绛尘,良久后,才道:“我们可以与妖族定契!”

  “掌教!”一位道人急声道。

  玉清宗掌教不为所动,一来是仙盟失去人心,她不愿意见再多牺牲;二来是仙盟自身人心浮动,难以像妖族那般拧成一股绳,真要开战,她们的胜算不高。就算勉强赢了,到时候亲友散尽,只能独对山青。

  “早这样不是很好吗?”姬眠鱼笑逐颜开。

  玉清宗掌教冷嗤道:“你确定妖族那边会尽数退去?要知道妖族的势力可不止极乐仙城。”

  人族宗派中有不甘心就此一了百了的,妖族桀骜之辈更多。姬眠鱼的视线在玉清掌教的冷脸上停留一瞬,便扬眉道:“可以。”毕竟那些“心比天高”,试图掌定乾坤的妖物大半在镇妖塔以及十万大山中葬送了性命。

  玉清掌教答了个“好”。

  要重新开辟妖族、人族修道士的地界并不容易,神州大地上灵脉贯通,纵横交错,搬动间一有不慎,便会使得灵脉破散,灵气逆冲,波及四面的凡人城池,这需要道人耐心丈量勘测。

  止战之后,仙盟依照约定投入测定天文地理中,妖族也不甘落后,在名山大川间丈量土地。沃野千里,高山耸峙——不管是仙盟还是极乐仙城,都将最后的容身之地放在海外,那是与凡人隔绝之地。

  一座座巍峨耸峙的山峰在海中仙岛上耸峙,沧海扬波,荡开数千里涛涛的浪潮,未曾抵达凡人生存的地方,便被一股强悍的力量压下。风樯阵马之势,在一剑下被抹平。

  姬眠鱼、绛尘坐在云端。

  千万年前,她们也在云端看生灵合一驱逐晦暗,而如今,则是看她们各奔东西。

  妖归妖,仙归仙,而凡人就只做她们的凡人。

  在山移海变的那一年,凡间城池载歌载舞,举行一场盛大的欢送仪式。既是对过往仙盟庇护凡人的赞美感激,也是与她们彻底切割的分别。不管她们怀有什么心思,最苦是芸芸之众,是蝼蚁般的苍生。

  仙岛上。

  仙盟、天道盟以及极乐仙城的妖众们都坐在篝火边喝了酒。

  在勘测大地灵脉的时候,她们不得已互相合作,虽然不能彻底扭转过去的观念,可至少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同饮一坛酒。

  虽然结束的场景跟侍明月所想的不同,可她还是拉着曲玲珑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曲玲珑骂了一句“开屏吗”,被她拉扯着扭动。

  这是最后的一场狂欢,此后恩怨皆了,再不相逢。

  命如弦在鼓琴,指尖流泻出的旋律时而如风雷动,时而如细雨清风。

  慢慢的,笛声、号角声、琵琶声……各种乐声跟着响起,那深藏在心中的情绪如同洪流般乍然倾泻而出。

  别惊春抱着剑坐在崖边,海风吹拂着她的白衣,散不去她眉眼中的愁郁。在与仙盟定契约后,镇妖塔中囚禁的道人们都被放出来了。别惊春得到自由的同时也从姬眠鱼那处拿到熟悉的、残余的剑气。她将剑气灌注到自己的法剑,日复一日地跟法剑低语。可她走过千万里山河,看着沧海桑田之变,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琴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别惊春察觉到肩膀搭上一只手,她回眸觑见命如弦的脸。

  “在想什么?”命如弦问。

  别惊春扯了扯嘴角,独自吞下悲欢离合,她问:“那两位怎么没在?”对自己、对旁人,她都无法释怀。

  “谁知道呢。”命如弦耸了耸肩。她想劝别惊春,却又不知如何劝,最后千言万语尽数归入叹息中。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①

  姬眠鱼也在喝酒,她没去见故人。走到如今的局面,也算是她的失败。

  她倚靠在绛尘的身上,法相化作一条不到一尺长的小龙缠在绛尘的手腕。鳞片翕动,从手腕上碾过时,留下一片斑驳的红痕。

  姬眠鱼摇头晃脑地感慨:“劫世的酒,不如风月无涯啊。”顿了顿,她又小声地嘟囔一句,“摇光欠我好多,得让她还了。”

  绛尘垂眸凝视着姬眠鱼,从她的手中接过酒坛。就算是提着坛子,她喝起来也是慢条斯理的。

  姬眠鱼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后,她劈手夺走酒坛子,猛灌了一口,便压向绛尘红润的唇。酒香在唇齿间萦绕。良久,姬眠鱼咬着绛尘耳畔,轻声说:“我们回去吧。”劫世红尘,终究不是她们能够久驻之地。

  绛尘点头。

  劫世万事皆了,她们的确该回去了。

  -

  夜风流过,莲叶莲花轻轻摇曳。

  魔域中,元道魔宫重新显化。

  闲问之察觉到姬眠鱼的气息,正准备禀告近来魔域中发生的事情,可才踏上台阶,便瞧见一阵风从魔宫中刮了出来,只余下一道残影。

  闲问之:“……”不用想也知道,她们这主上要去始天了。算了,跟姬眠鱼说,还不如找姬珺呢。两座道宫出现,什么人族谋害妖主的流言不攻自破,可旋即掀起的是对姬眠鱼、绛尘关系的议论,众说纷纭,情投意合有、巧取豪夺也有。她家主上听了估计会很高兴,但始天那位就难说了,还是得找姬珺压一压流言。

  始天,莲华神宫。

  檐角的铃声清越作响,风动琳琅。

  姬眠鱼原本想捡起一点礼貌,敲了敲门。

  可没有人应。

  姬眠鱼心中倏然浮现一抹不祥的预感,她快速推门而入,可法殿里空空荡荡,寂然无声。

  【作者有话说】

  ①忆江南其一 唐·温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