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乐仙城、天道盟以及惩心院院使的阻碍下, 仙盟试图抹去妖族占据的城池计划彻底失败。

  各座仙城中的凡人,虽然在大阵的护佑下得以无恙,可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在四野回荡, 她们岂会不知外面的境况?人也好, 妖也好,如今希冀的,是那些恐怖的力量彻底远离家园。因为天地不平,到头来苦的都是平凡人。

  龙津仙城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城中修士虽将消息传到仙盟那处, 可没有得到新的支援。在惊惶不安中, 等来的是回转的妖族一众以及被她们擒住的俘虏。曾经用来关押妖族的镇妖塔如今成了人族修士栖身之地, 局势变化,她们也尝到失去自由的滋味。

  “我可比你们仁慈多了。至少没有用锁链穿透你们的双肩、钉死你们的丹田气海。”姬眠鱼负手踏入牢中,听着一句句咒骂和斥责, 面色半点不改。成王败寇,妖族能承担的,人族难道就不能吗?她一直走到镇妖塔最深处,那儿一身雪衣的别惊春盘膝坐着, 神色落寞。

  听到响动的时候, 别惊春微微抬眼,眸光在姬眠鱼身上停留片刻,便又收回。

  姬眠鱼微微一笑道:“你果真是惩心院中最顽固的人。”

  别惊春冷淡地问:“院正呢?”

  姬眠鱼扬眉道:“怎么?你要为自己误解她道歉吗?”

  别惊春:“你道歉了吗?一切都是你一手主导的。”

  姬眠鱼面不改色:“我只是为了带她回到正途。”就算是她抢了澹青的位置入劫世, 可她依旧谨守着自己的职责,以妖族为己任。按理说,绛尘该是入天道盟的, 谁知幽冥落下的不移之剑影响了她, 使她走向偏道。在幽冥天的挑唆下, 人、妖之恨不可调和,劫世落入极端,谁还能记得千万年前共存的一幕?

  别惊春讽刺道:“正途?让妖族与凡人同是正途?”

  姬眠鱼望着别惊春:“倦芳华的那一剑还不够让你看清现实吗?”

  “倦芳华”三个字激起别惊春的愤怒,她霍然间起身,愤恨地盯着姬眠鱼:“如果不是你,师妹她与我同道,她不会用出那一剑!”

  姬眠鱼唇角的笑容淡了些:“不必什么东西都栽到我身上,兴许是她还存有良知呢?那些仙城凡民的命不是命吗?还是你们在赌,赌天道盟和极乐仙城妖众尚有恻隐之心?不管赌输赌赢,你们都有莫大好处是吗?杀生的罪孽可以推给别人,你们都是为了‘护道’逼不得已,你们只是用少量的牺牲换取大自在。”

  “承认吧,那些仙城的凡民们也不需要你们仙盟保护。”

  别惊春:“什么意思?”

  姬眠鱼淡淡道:“仙凡有别,人妖分道。仙城仙城,可有几个仙?那都是凡民的城。”她抬眸凝视着别惊春错愕的神色,又继续说,“我会勘测神州灵脉,移山倒海,重塑灵穴。到时候仙是仙、妖是妖、人是人,各居一地,再不相干。”

  别惊春怒声道:“凭什么?”

  “凭你们是手下败将。”姬眠鱼讽刺一笑,“你们不是斩妖除魔不是为了护道吗?如果这样将神州天地三分,人得自由,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或者说你们的动作其实不是为了护佑众生,而是泄私欲、报深仇?”

  别惊春:“没有我们,谁来护住仙城凡民?”

  姬眠鱼凝望别惊春,说:“那就看着吧。”修道者镇守仙城斩妖除魔,因而被凡民供奉。可当她们自身成了恐怖的妖魔后,凡民还会对她们感恩戴德吗?天地三分后,凡民的苦恼该由凡民自身来解决。

  姬眠鱼心中已有粗略的计划,至于详细的方案,尽数交由伏天阙、君如月她们来拟定。

  仙盟中接到妖族的“问候”,暂时没有回音。可姬眠鱼并不管她们,只让人在各座仙城中放望春仙城、天象仙城等地的消息。在挟山超海的力量下,凡民俱是蝼蚁。敬与惧在一线之间,凡民们该害怕的。

  凡民无辜,凡民惊恐。

  其余得到消息的仙城,家家户户深闭门,俱是不敢出。甚至有老者宁愿在家中饿死。凡民们心知躲在家里改变不了什么,天崩地裂只是一瞬间。可看着禁闭的门户,能捕捉一缕轻微的安全感。

  惶恐的情绪在生民中蔓延,甚至到了修道士的身上。

  “我们这样做对吗?”说话的道人很轻,语调中是不尽的疑惑。

  “权衡利弊而已,对错善恶如何分辨。”坐在篝火边的道人接腔。

  “难道妖族占据一座城,我们便屠杀一座?”道人又问。

  同伴没有回答,只是微仰着头看天幕错落的星辰。

  窸窸窣窣的响声在静夜中很清晰。

  两名驻守的道人眼神一凛,立马逐着声音掠去。可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不是妖,而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看到她们吓了一大跳,往后跌退几步栽倒在地上。道人忙上山去扶,可是老人的反应很激烈,猛地挣开了道人的手,朝着她吐了一口吐沫,疯疯癫癫地大喊:“你们滚啊!”

  道人动作僵硬,相对无言,眼睫一垂,藏住眸中的黯然。

  风言风语引动人心。

  姬眠鱼很清楚这点,她知道仙盟一众不会听妖族或者极乐仙城的话语,那就让数以万计的凡民们用憎恨和畏惧来撬动她们坚硬如铁石的心。

  极乐仙城。

  悬挂在树上的同心牌在风中微微摇晃,荡出清越动听的声响。

  姬眠鱼立在树下,许久之后摘下一面同心牌。

  生民被屠戮之劫暂得压制,仙盟道人态度松动,倒是个将绛尘拉回红尘的好时机。她捏着同心牌回到城中法殿中,感知着胸腔中莲子心的律动,抬起指尖慢慢地将胸腔剖开。依旧是那难以消磨的疼痛,鲜血流淌,将法衣染得极为深暗,金线勾勒的龙形也染上一抹血红。姬眠鱼疼得眉头紧蹙起,在龙心归位的时候,她的面上仍旧是一片苍白。顾不得处理鲜血淋漓的伤口,她便借着莲子心和同心契去感知绛尘的存在。

  颠倒梦想中。

  绛尘独自行走,在姬眠鱼离开后,一个个梦幻倒影生出又破灭,最后只余下劫世红尘的气机仍旧留存。

  她听到了姬眠鱼的低喃。

  若她一人在颠倒梦想中永眠,其实无碍大界三天的发展,顶多姬眠鱼她们多忙碌些。

  所以,是没有必要将她唤回的。

  她给姬眠鱼一个机会,如果姬眠鱼选择挣脱,她只能认命,可姬眠鱼选择了她。绛尘原以为那股对姬眠鱼的渴望会更炽烈,毕竟有所求便无法止,但在听到姬眠鱼呢喃的瞬间,妄念如潮水退却,一颗心倏然间沉寂了下来。

  所以她其实也看不清自己的心吗?所以红莲驻身因妄念而生,便会以为一切都是虚妄吗?她认为得到一切便会滋生新的妄念其实也是一种执,所以才无法恢复恒常吗?

  姬眠鱼久不得回应,心中藏着些许困惑。

  她明明察觉到了绛尘真实存在的气息,难道是不愿意原谅她?姬眠鱼心中一紧,伤口越发疼痛了。她只得扮得可怜,以换取绛尘的动容和怜惜。

  “剖心之痛很难忍。”

  “你再不出来,我血都要流干了。”

  “好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乱七八糟的话语从劫世红尘中传来,借着同心契以及莲子心的律动,绛尘依约瞥见一道朦胧的影。奄奄一息的小金龙如蛇盘起,从伤口处流淌出的鲜血染红漂亮的金鳞。在龙首前方,同心牌、莲子心俱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捣鼓什么邪门的咒术。

  绛尘眼底的阴翳散去,眉心的红莲印记也渐渐消退几分。

  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借着那抹气机,成功地从颠倒梦想中遁了出去。

  -

  始天。

  摇光、澹青皆有所感,她们放眼一望,便见莲华神宫的轮廓出现在朦胧的云气中。

  姬珺兴冲冲地来始天传消息:“姑姑的元道魔宫也重新显化了。”

  摇光一颔首,又问:“定岁针呢?”这两位祖宗现在还在劫世红尘,也不知她们的爱恨纠葛到底如何了。

  姬珺最先观察的就是定岁针,听到摇光担忧的话语,忙道:“有少许的劫气逆冲,不过仍旧在阳面的安全区域内,劫世暂时没有危险。”

  摇光“嗯”了一声,慢吞吞道:“希望姬眠鱼也能跟劫世一样平安吧。”

  姬珺:“……”

  -

  极乐仙城法殿。

  那么染血的莲子心泛着一道淡金色的光芒。

  姬眠鱼盘膝而坐,目不转睛凝望着气机蓬勃的莲子心。

  “难道要放到水中吗?”姬眠鱼小声地嘟囔。

  话音才落下,便见莲子心抽芽,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神光。几个呼吸间,莲子心便长成一朵青色的宝莲。莲枝不断往上拔拔升,一层层莲花瓣向外绽开,万般神光在其中流转,半晌后,一缕灵性的光芒从中映照出来,形成一道趺坐莲台的虚影,渐渐生得凝实。

  姬眠鱼目不转睛地看着莲子心变化,在虚影出现时,她唇角立马勾起一抹欣喜的笑容。视线一寸寸地上移,掠过下颌、红唇、鼻翼,最后在看到绛尘眉心很浅淡的红莲印记时,笑脸微微一凝。好在她的神色藏得快,在绛尘睁眼之前,便将那点心慌掩饰住。

  “你回来啦?”姬眠鱼跪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笑盈盈地望着绛尘。

  莲台虚影在绛尘拂袖间被挥散,绛尘眉头微微蹙起,注视着姬眠鱼心口的创伤,她冷声道:“你故意的?”

  姬眠鱼低头看伤口,硬咳出一口血,虚弱道:“剖心之后,身躯变得虚弱,伤口无法复原,不是很寻常吗?”

  绛尘恼怒地甩袖,作势要走:“那你就顶着这伤出门吧。”

  姬眠鱼见她生气,忙不迭扑上前抱住她的腰,流淌的鲜血蹭在法衣上,留下斑驳的红。

  在绛尘冷峻的视线下,姬眠鱼头皮一紧,讪笑道:“我怕你不肯离开颠倒梦想。”

  “我还怕——”

  姬眠鱼的语调戛然而止。

  绛尘抬起姬眠鱼的下巴,问:“怕什么?”

  姬眠鱼脸上的笑容散得很快,她不想跟绛尘对视,便埋首在她的胸前。

  良久后,才闷闷道:“怕失去。”

  她过去从没想过会失去,因而被爱得理所当然。可在颠倒梦想,她看到沉沦的欲.念,也看到了深藏在底下不顾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