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落, 斑驳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斑驳陆离。

  伏天阙眯着眼,困惑地看着姬眠鱼, 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间出现在这里。她的思绪有瞬间的凝滞, 眼神中藏着几分茫然,好似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可仔细回想,什么痕迹都没剩下。

  “您没事吧?”她看着姬眠鱼被鲜血染红的襟口, 紧张地询问。

  “不要紧。”姬眠鱼一扬眉道, “龙津仙城的道人我会拦截, 城中妖王尽数赶往望春、天象、断云诸城支援。”

  伏天阙点头, 忽又问:“那位呢?”她记得姬眠鱼从南域带着仙盟的院正归来,没有扔入囚笼,而是锁到自己的法殿里。要是她们都离开, 那位难保不在极乐仙城惹出点事端来。要知道当初就是她摧毁一座极乐仙城的。

  姬眠鱼眸光有些黯然,唇角的笑容僵硬几分,但是很快的便恢复如常。她道:“不用管,绛尘不会成为极乐仙城的阻碍。”

  妖主都这么说了, 伏天阙自然没有追问下去的道理。她应了一声“喏”, 便快速地离开小院。

  极乐仙城早有一部分妖王离开了,剩余的也在伏天阙命令下前往各地。只是仙城中异动一起,龙津仙城便发觉了。驻守在龙津仙城的惩心院院使以及诸修士立马化作遁光掠出, 将法器一祭,要阻拦妖族出行的脚步。

  可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一道砰砰的响声传出。一柄折扇出现, 往上一挑, 便将刀剑长戟等法器推开。仙盟修士的杀意很重, 出手是不留余地的狠辣。姬眠鱼的脸上没有了笑,她说了声“走”,折扇横推,在半空中拉开一道圆弧。飓风掠起,闷雷如鼓。单薄的扇面好似能承担山岳的力量,一挑一压,那些纷飞的法器被折扇勾着动。

  仙盟修士见伏天阙一行人向外飞掠,哪里肯放她们走?留有一部分纠缠姬眠鱼,余下的脚步一动,便去追逐那艘闪烁着流光的渡天筏。姬眠鱼轻嗤一声,一股强悍的力量层层收缩,宛如无形的壁障,将修道人困锁在其中。

  “禁锁天地。”仙盟修士心中寒意骤起,望向姬眠鱼的视线中满是忌惮。

  姬眠鱼凝视着她们,暴动的灵力来回冲击,伴随着雷鸣声,形成前所未有的号角,宣示着战争的到来。仙盟修士聚合在一起,灵力如同漩涡动,仿佛一张巨大的天网、一个残酷的绞盘。而姬眠鱼行走在其中,悠游自在,似是闲庭散步。真龙法相显化出来,金色的龙鳞在惨淡的日光下折射出光束,映照着仙盟修士红红白白的脸。

  “果然,你才是折莲妖主。”出声的是个镇守在此处的院使,脸上有被无情愚弄的难堪。她已经别惊春处得到消息,虽说对付妖族更重要,可看到姬眠鱼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大声质问,“院正呢?”南域菩提寺围剿妖主失败,院正被姬眠鱼带回,跟寄天涯一样,不知所踪。

  “谁是妖主重要吗?”姬眠鱼漫不经心地询问。磅礴奔涌的灵力宛如利刃当头压下,她抬起扇子一扫,便抵住那能将一座山峰碾成碎末的强悍力量。她凝视着前方的仙盟修士,若有所思道,“如果我现在松开禁锢前往龙津仙城,你们会阻拦我对生民下手,还是去追逐伏天阙她们呢?”

  仙盟一众没有回答。

  说计划将落入妖族手中的生民救出,可她们的计划是没有计划。

  她们选择牺牲那一少部分的人,只要将那些可恨的妖族镇灭了,余下的仙城生民就是安全的,她们的牺牲便是值得。

  姬眠鱼从她们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幽幽地叹息一声,折扇在手中打了个旋。她往前迈了一步,周身灵力如肆意的汪洋倾泻而出。左手做掌往前一压,她眼神中金芒闪烁:“那就来相杀吧!”

  雷霆轰鸣,狂风暴雨骤起,闪电照亮姬眠鱼冰冷的脸。

  她一人拦住龙津仙城诸修。此处是劫世,神通受到压制。一旦强行使用天地同梦等大神通,她必会从此界遁出,可这并非是她所求。她重新回到劫世,是为了化解刀兵劫气并且带回绛尘。幽冥天中鬼主意志已经消失,力量大为衰减,大界的劫气削去一截,就算有少量的劫气逆冲,只要保住无辜的凡民,不使怨愤直冲霄汉,便无大碍。

  轰隆一声巨响。

  龙尾横扫,刺眼的金光炸开,气浪滚滚,姬眠鱼的手掌和折扇同时压下。

  浓郁的血腥气在半空中漫延,飘洒的鲜血纷纷扬扬落,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跟仙盟道人是讲不通的,数千年的观念根深蒂固,随着双方仇恨的加深,到了一个无可转圜的地步。天道盟的调节根本不成作用。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两两分道,你往左我往右,此生此世不必相逢。在此之前,则是要将仙盟打服,从她们的手中抢来妖族的立身之地。

  伏天阙一众甩开零星的仙盟道人,将渡天筏催动到了极致,直接掠往望春仙城。

  可等到她们抵达的时候却发现望春仙城平白地消失在天地间,原先城池坐落之地一片空茫,仿佛广阔的原野上从来没有那座城池。伏天阙敏锐地察觉到一抹残余的剑气,她转向仙盟的修道士,微微眯着眼,眸光沉凝。

  在望春仙城消失不见后,仙盟修道士退去一部分。除了望春仙城,她们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战场,她们与妖族势不两立。

  别惊春还在。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茫然地望着前方,脑海中回荡着“弃人间”三个字。

  师妹憎恶妖族,可她的心肠软,如果知道仙盟的计划一定会不同意,故而一开始她便想着隐瞒。等到时候,师妹就算想改变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按照仙盟残酷的计划执行下去。可她没想到师妹跟燕渡川一样决绝。

  师妹对生民太仁慈,但是对她太残忍。

  难道真的做错了吗?可当年的血案历历在目,妖族残酷,谁知道她们会不会突然翻脸?一旦妖族翻脸,凡人用什么来抵挡?等到修道人抵达,又能够改变什么?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妖族食人史,那些时妖性未脱的妖物何其残忍凶暴!她们这样做有错吗?!

  别惊春提着剑,在仙盟同道的议论声中望向那艘陡然出现的渡天筏,她的眼中一片赤红,浓郁的杀机荡漾,剑光一线,如雪潮横推。她不会错,她不能错!

  伏天阙神色微变,见别惊春一众不留情,她也不会客气,金色的珠子激射而出,打出一片灿烂的玄光,她寒声道:“动手!”望春仙城她们感知不到,看来得等主上来料理。

  断云仙城。

  命如弦负手立在城外的石上,搭垂着眼帘,不去看那些在仙城上方爆裂的玄兵。在仙盟动手的刹那,城中大阵气机就变了,几乎所有的阵力都涌向凡人聚居的市坊,而占据仙城的妖族、天道盟一众则是掠出城中。这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减少凡人的牺牲能够避免良心上的谴责,但——她们这样的举措合适吗?

  “命道友怎么还不动手?”掠过的修士瞥了命如弦一眼。

  命如弦轻笑一声,她凝眸望向天际,自言自语道:“天地凝滞,像是做了一场幻梦。”

  “望春仙城消失了。”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命如弦闻声回头,温和地注视着同为院使的同僚。“是倦师妹的剑意,带着整座望春仙城遁入非人间之地。”

  命如弦神情微凝,眼中掠过一抹伤怀,她问:“别惊春怎么样了?”

  “伤心总不会比我们少。”顿了顿,院使又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命如弦似笑非笑道:“意外什么呢?倦师妹本来就是心肠软的人啊,正如她们所说,师妹与姬眠鱼相处久了,或许道念上也有所摇动。”

  院使倏然问:“那你呢?”

  命如弦沉默许久,才说:“我与姬眠鱼往来甚少。”

  院使说:“我指的不是此事。”

  命如弦:“那是什么?”

  院使低笑一声,道:“如弦,你的旧伤是极乐仙城送来的药治好的。”

  命如弦眼睫颤了颤,微笑道:“可也是拜它们所赐,不是吗?”她没再理同僚,纵身一跃,衣袂在风中飘扬。她的琴出现在手中,指尖在弦上一勾,便听得一声清响,紧接着流泻出的是哀怨的曲调。命如弦擅长幻境,以织梦为能,琴音响起的刹那,四面的修道人俱被拉入幻梦中。那在命如弦身后的院使有了防备,指尖翻动掐着咒诀抵抗琴音。

  院使轻叹:“别惊春知道会不高兴的。”

  命如弦嗤笑一声:“她管顾自己的心情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来断云仙城?你看来到此处支援的道友中有她的身影吗?要么对我动手,要么对幻境之外的人动手,别在这里说闲话。”

  院使最后问了一句:“你不恨了吗?”

  命如弦抿唇,她沉声道:“我恨。”亲朋旧友,有多少沦丧于妖物之手?又有多少是为护道人间牺牲?她的声音转低,与凄哀的琴音和鸣,她幽幽叹气,“我只是觉得不应该。”

  “我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护道吗?”

  “不管妖族、天道盟是不是虚情假意,可在玄兵落下后她们选择用阵法护佑住城中生民。光看这一点,她们比我们做得好。”

  “当我们因为妖族如此举措而松懈一口气、认为自己赌对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错误啊。”

  “妖且怜生民,那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