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低垂着眼睫。

  姬眠鱼看不清她的面庞, 同时也无法猜出她在想什么,那双眼睛中沉着怎么样的情绪。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衣袍窸窸窣窣作响, 在静谧无声的殿中, 动静极为清晰。

  “你、你要干什么啊?”姬眠鱼脸红心跳,声音讷讷。她安慰自己,都是看在同修的份上,不要跟绛尘动手。她的心绪像是一池被风拨乱的春水, 不住地向外荡开涟漪, 一圈又一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绛尘搭在她的足上的手, 直到一道银色的寒芒闪过, 啪嗒一声响,将迷离的神思唤回。

  风吹动垂落的珠帘,拨开叮叮当当的脆响。

  色泽鲜明的流光在珠帘上淌动, 在那紧贴着脚踝的三生莲上滑过。

  “绛尘?”姬眠鱼又喊,她动了动腿,这回绛尘终于松开她了,她解释一句, “我刚刚乱说的。”

  绛尘搭着眼帘, 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看不出半点怒意了。

  她当然知道姬眠鱼是在胡说八道,姬眠鱼说话从不由心。

  可越是这样的冷寂, 就越让姬眠鱼心惊,她宁愿绛尘动手将她打一顿。受不了殿中的死寂,她改变坐姿, 将重新绑缚起来的手朝着绛尘挪了挪, 拼命地朝着绛尘眨眼, 示意她知错了。她能轻松挣开束缚,但——唯有绛尘替她解开,才算是原谅。

  姬眠鱼又说:“你早应该告诉我劫世的事情。我忘记了,可是你还记得。”

  绛尘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姬眠鱼,冷淡道:“它是妄念滋生之因,回忆是一种沉沦,只会让妄想浸染更深。等我能收束住心火,我会告诉你劫世始末。”

  姬眠鱼凝视着绛尘,见她眉心的红莲印记忽深忽浅,怒潮汹汹而来,又快速褪去。此刻的印痕淡,代表着理序的回归。而回归之法是什么?姬眠鱼心尖一刺,拔高声音问:“你在斩红尘心?”

  绛尘淡声说:“你不是要离开颠倒梦想吗?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她没再看姬眠鱼,从榻上离开,绕到了屏风后的蒲团上打坐,调理紊乱的气机,姬眠鱼的那一击可不轻。

  姬眠鱼蹙眉,坐在榻上发呆。远离颠倒梦想之法,自然是意识到一切俱为梦幻泡影。将红尘一一斩却,烧炼劫气,的确是从梦世中脱身的良法。但是她隐约觉得,要是绛尘真将一切斩干净获得了超脱,这样的结果也不是她想要的。

  一扇屏风隔开里外。

  姬眠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醒来的时候,手腕上的红缎带还在。她赤足走在殿中,脚踝上那串三生莲随着她的步履发出清悦的响动。姬眠鱼低头看了眼,神色很是微妙。

  炉中沉香已经燃尽,她也没管。绕过屏风一直走到绛尘的跟前,垂眸打量着她半晌,见她没动静,似是在入定,姬眠鱼莫名地笑了起来。她屈膝跪坐,目光寸寸从绛尘那张宛如天山雪的面颊上挪过。安安静静的,比清醒时候可爱。

  在进入魔域前,虽然有自己的龙神宫,可姬眠鱼将绛尘的莲华神宫当作家,无一日不往绛尘那处跑。莲华神宫并不对她设限,就算绛尘在入定中,她也能在神宫中来去自如。“你以前都不猜忌我的。”姬眠鱼小声嘟囔。趁着绛尘不曾清醒,她肆无忌惮地凝视着,甚至去勾绛尘那双搭在膝上冷白的手。

  “你碰到了,就算你替我解开,所以我认为你已经原谅我了,没问题吧?”姬眠鱼自言自语,她很努力地挪动绛尘的手,让她搭在红缎上。红白交相辉映,像是雪中的红梅。姬眠鱼瞧着有些失神,半晌后,才掩饰似的轻咳一声。她低头捣鼓着绛尘的手指和红缎,身躯稍稍前倾,埋着头像是要栽到绛尘的怀里。

  细碎的红缎飘落在地。

  姬眠鱼扭了扭手腕,像是找到什么有趣的玩具,依旧在玩着绛尘的手指。她与绛尘右掌相贴,十指交握,不留任何缝隙。可在游戏的过程中,心跳陡然间加快。姬眠鱼仓皇地松开绛尘的手,片刻后,又悄悄地捡起另一只。以前绛尘不让她乱碰,可现在——她们都唇齿缠绵了,玩一会儿手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吧?

  她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那双猝然睁开的双眸,更没发觉那抹深藏的幽沉与晦暗。

  许久之后,姬眠鱼才长吁短叹。

  她依旧想出去。

  她终于抬起头,冷不丁撞入绛尘的眼中。

  姬眠鱼:“……”反应过来的姬眠鱼第一个动作就是要逃。可她的速度没有早已经醒来的绛尘快,先前只是虚虚地靠着绛尘,此刻整个栽到她的怀中。姬眠鱼头晕目眩,好半晌才抬眸望向看不出情绪的绛尘,一张嘴就是熟稔的道歉与开脱的话语。

  “对不起。”

  “但束缚真的是你解开的。”

  “你不生气了吧?”

  原本就堕入颠倒梦想中,姬眠鱼可不想绛尘变得更不清醒。

  绛尘定定地看着姬眠鱼,任由她胡乱地掰扯理由。

  姬眠鱼越说越心虚,最后选择低头,看不见绛尘的神色,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时光汹涌,旧日的光景是一根血刺,扎入绛尘的心间,密密麻麻的,一动就是刺骨的疼。她能找到清明,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深陷入颠倒梦想里。

  “嗯?”姬眠鱼的轻哼声带着点疑惑,绛尘这次很快就松开了她,没说话,也没有对她做些什么。待遇忽然间更改,姬眠鱼心中浮现一种很怪异的失落。她依旧跪坐在绛尘的身前,双手搭在绛尘的腕上,仿佛将她当作支起身躯的支柱。

  “你正常了?”姬眠鱼问,见绛尘神色不善,红莲印痕渐深,她立马轻咳一声,又道,“我是说,能解开颠倒梦想了?”

  绛尘问:“你就这么想出去?”

  姬眠鱼:“当然。”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绛尘,扬起笑容,“难道你想待在永眠里啊?里面除了你我俱是梦幻泡影,有什么意思?”

  绛尘喃喃地问:“你我相处,没意思么?”

  姬眠鱼摇头又点头,她不能没有绛尘,也不能只有绛尘。

  绛尘冷嘲:“颠倒梦想外,千千万万人在呼唤你。”

  姬眠鱼反问道:“难道没有呼唤你的吗?”她抓紧绛尘的手腕,趁着她现在没有无端发怒,忙问,“没办法出去?”

  绛尘反问:“颠倒梦想是妄念之界,你能消去一切妄吗?”

  姬眠鱼蹙眉,她乜着绛尘:“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是因为我不在吗?这么看,始天啊,它就不是一个风水宝地,看吧,把好好的人折磨成这样。你当初就该跟我回到魔域去。”

  绛尘拂开姬眠鱼:“你当时的邀约不是真心。”就像当年姬眠鱼从凡尘回来,兴高采烈说着“结道”之事,可她不是真心的,她那双快活的眼中没有半分爱意,有的只是对一切陌生事物的好奇。姬眠鱼找她,是因为四人同修,她们二人都是妖主,最为亲近。

  姬眠鱼想要狡辩,可她从绛尘的脸上看到几分怆然伤怀,奔涌到唇边的话语戛然而止。她被绛尘推开,指尖擦过柔软如云团的白衣,她忽地往前一扑,问了个与话题全然不相干的问题。“我送你的法袍,你怎么不穿?”

  绛尘冷笑:“送?”想到映云裳的一番话语,她心中被压下的戾气与愤怒陡然间升起。她掐着姬眠鱼的下巴,讥诮道,“你送了几个人?”

  “你一个。”绛尘的力道不算重,可姬眠鱼还是觉得不舒服。她转了转脑袋,让侧脸蹭在绛尘的掌中。她眯着眼睛,在肌肤相贴中找到一种熨帖感。

  “是么?”绛尘收回手,在姬眠鱼迷茫的视线中,她俯身将唇贴了上去。慢慢地拂过姬眠鱼的唇角、鼻翼、眼眸、眉心……半晌后,她才微微抬头,讽笑道,“映云裳算什么呢?”

  姬眠鱼问:“她不是幽冥鬼主吗?”她扣住绛尘的手腕,将她压倒在地。她与绛尘目光对视,电光石火间,灵光倏然闪过。她恍然大悟般点头,说道,“我那日是带她去逛街了,但东西都是她自个儿付账的,跟我无关。”

  绛尘轻呵:“堂堂魔域之主连点灵石都不舍吗?”

  姬眠鱼:“关我什么事情?”她凑近绛尘,擦着她的眉眼,忽地扬眉,笑逐颜开道,“绛尘,你在不高兴啊?让我听听你的心跳,是不是如鼓鸣。”姬眠鱼嘚瑟起来,往下一滑,作势要贴到绛尘心口。绛尘冷着脸将她推开。

  可在进入颠倒梦想后,难得抓到一回上风的姬眠鱼哪会真的被绛尘推开?两人交手几招,砰地一声响,不远处的那张蒲团在激荡的灵气下四分五裂。姬眠鱼先前不小心打到绛尘,这会儿知道收手,可绛尘并没有惯着她,下手十分狠厉,把姬眠鱼气得不轻。

  “你是把我往死里打吗?”姬眠鱼大声抗议。

  绛尘没理会她,她起身,袖袍在风中飘拂,衣上的金莲在云团中摇曳生姿。

  她的眉眼染上一抹薄红,双唇嫣然,是少见的妖冶和昳丽,比任何妖魅都要蛊惑人心。

  气急败坏时的斥责卡在喉咙里,她直勾勾地凝视着绛尘,眯起的金瞳中掠过几分渴求和贪婪。

  “绛尘。”姬眠鱼轻轻地喊了一声。

  绛尘没应声,她看着纠缠着她身躯的龙身、龙尾倏地展颜一笑。指尖从翕动的鳞片上缓缓滑过。在的这静谧无声的法殿中,只有龙行的细碎轻响。龙爪勾着衣上的金线,移动间仿佛要采撷云中的莲。

  赤色在绛尘的眼眸中萦绕,眉心的红莲印记越发妖冶。

  绛尘抬眸对上冷厉凛冽的龙瞳,屈起手指在龙鳞上轻敲。

  龙没再游动,她俯身,龙角抵在雪玉般的莲花道冠上,啪嗒一声响,碎裂的道冠与玉簪一同落地,黑色的长发垂落。

  “你想要做什么?”绛尘轻轻地问,没等到姬眠鱼的回答,她低笑,又说,“你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姬眠鱼没说话,她听到自己身躯的那颗莲子心,一声复一声。她的瞳孔中映照出绛尘昳丽得惊心动魄的容颜,龙尾轻轻地甩动,去拨弄云中的莲。

  绛尘没有制止。

  她静静地凝望着姬眠鱼,不知此刻是谁跌进妄念里。

  “绛尘。”在耳畔响起的是亘古之初的灵性话语,是混沌中听到的第一道声音。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会历经永劫,不离不弃。

  可天不遂人愿,唯一能成全妄念的,是颠倒梦想中的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