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海面粼粼生波。

  庄秋水领着蓬瀛仙岛一众仙人告退,宗门中尚有诸多要事须处理。

  海边只余下绛尘、姬眠鱼两人。

  姬眠鱼凝眸望着绛尘,不出意料, 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姬眠鱼摇着扇子, 佯装很随意地问:“红尘有什么好?”

  绛尘眯着眼看她:“你为什么要眷恋红尘?”

  姬眠鱼诧异道:“有吗?”

  绛尘冷冷地吐出一句话:“鱼龙同游。”

  姬眠鱼耸了耸肩:“物我齐一,我可以是龙,也可以是鱼。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高坐莲花台上?你要做群芳主, 而我只想与蝶同梦。”

  绛尘抿唇。

  何止是劫世大道相离?

  “你不肯与我入红尘, 却为旁人恋红尘。”姬眠鱼捂着心口, 半真半假道, “你的举措真是让我伤心啊。好歹我们同修一场,度过数不清的岁月、踏过那晦无天光的幽暗,要论交情, 谁比得上你和我?”

  绛尘的心因姬眠鱼过分夸张的表演而坠入冰窟,她看着一线天光从海面腾跃起,想到她们并肩坐在云中看的第一次日升日落。是了,在那漫长的岁月里, 她们之间气机交融, 以至于到了后来,她想将人彻底融入骨血中。如果姬眠鱼没有离开始天,那何来长恨不休?可她留下一声“走”, 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绛尘的心绪如海潮汹涌,对着姬眠鱼懒洋洋的眉眼,她淡淡道:“你忘了摇光和澹青吗?”

  姬眠鱼一噎, 瞪视着煞风景的绛尘, 嘟囔道:“她们不值一提。”同样是天地元炁中诞生的古神, 她们一开始便是人身,为人的道祖。而她跟绛尘则是妖之主,传道山川草木、鳞宗介族、飞禽走兽——她跟绛尘一道经历无数个“第一次”,如果绛尘要落红尘情劫中,那个人也该是她!心绪激愤间,姬眠鱼把心声说出了口。

  绛尘的沉郁被姬眠鱼恣意的豪言冲散,她神色复杂地望着姬眠鱼,沉默无言。

  姬眠鱼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打开折扇掩住面容,在绛尘的目光下渐渐变得心虚气短。可她自有对付绛尘的办法。“我哪句话说错了吗?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你,我第一句话是同你说的,我第一回下始天传道与你偕行,我第一次学了人间旧俗想要结道最先找的也是你……”姬眠鱼试图数清楚她跟绛尘的第一次,可那无异于在长河里数尘沙。

  “所以我第一次爱人,也该爱你。”绛尘打断姬眠鱼,平铺直叙的语调不似询问。

  姬眠鱼倒退两步,眼神乱飘:“我、我没、没——”仓促间她与绛尘对视,见她眼神冷得像冰刀,立马心一横,理不直气也壮道,“就是这样!”

  绛尘掩住眸中的讽意,她逼近姬眠鱼,一字一顿地问:“那你呢?”她打落姬眠鱼遮掩面容的扇子,手掌贴上她右侧脸颊,大拇指指腹缓缓地拂过她的唇角,轻柔得像是唤醒人间草木的春风。

  姬眠鱼面色绯红,眼神迷离。她强撑着身体,在如擂鼓般的心跳轰鸣声中,顶着刀锋似的眼神,心慌意乱地说:“那、那我也爱你。但是——”转折来得很快,一盆冷水将姬眠鱼泼醒,她掐住绛尘的手腕,“你有别的人了。”

  虚假而又轻狂的放言,她从来不会去深思。绛尘冷冷地望着姬眠鱼,那与失望并生的是一种强烈的、必须将其压下的渴求。

  姬眠鱼摸了摸腕上的三生莲,试图替自己扳回一城。不可思议,她怎么会被绛尘的气势压倒?这不合理!姬眠鱼在心头重新演绎先前的画面,可非但那股好胜心没得到满足,反而是一句“绛尘在红尘入劫了”反复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将她气得五内如焚、七窍生烟。

  “没有。”绛尘道。

  姬眠鱼咬牙道:“沉默这么久,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做解释吗?你应该多学学狡辩的功夫,就算骗不了自己也得将旁人骗过不是吗?”

  绛尘:“……我骗你做什么?”

  姬眠鱼想也不想道:“可能是报复吧。”她将绛尘的手甩了出去,恹恹道,“你别碰我。”她不想听绛尘说话,快速地从她的身侧掠开,深深地望了绛尘一眼,旋即化作遁光掠向远空。

  始天。

  自以蓬瀛仙岛为“隙”,摇光、澹青以及天庭一众都在观察着蓬瀛仙岛的状况,以便在关键时刻前往施援。幽冥鬼主的痕迹比在魔域的时候深,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就那样轻而易举地退去了,仿佛只是随手在水中荡开一圈涟漪。

  “姬眠鱼和绛尘说了什么?”澹青问。她们能感知到绛尘她们的存在,但无法窥视探听她们的动静。

  “别人听不得的话吧。”摇光蹙眉应声,她是越发担心绛尘的状态。姬眠鱼那人轻佻恣意,说出来的好话是浇在烈火上的油,只会助长绛尘的心火。

  “她们真是莫名其妙。”澹青下了断语。

  “莫名其妙倒也无妨,在过去有的是机会让她们折腾,可现在劫气不消,定岁针即将失衡。她们——”摇光重重叹气。

  “绛尘不会不知轻重,但是姬眠鱼就不好说了。”澹青道。

  “你果然抓紧一切时间说我坏话,阿青啊,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姬眠鱼骤然间闪现,窜入摇光的小院中,大大咧咧地在石凳上坐下,很不客气地替自己倒酒。

  澹青被突然蹿出的姬眠鱼骇了一跳:“你从哪里来的?”

  姬眠鱼洒然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呢,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连灌了几杯酒,才扭头看一脸不快的澹青,长吁短叹,“阿青,我有事要问你,你可千万要如实相告啊。”

  澹青眼刀子朝着姬眠鱼身上落,朝着摇光挪了挪,避开姬眠鱼探出的爪子,恼怒道:“谁是阿青!我们没那么熟。”

  “好歹同修一场呢。”姬眠鱼话锋一转,“不过这不重要。管你阿青阿绿阿兰不都是一个称呼吗?你只用告诉我,是谁让绛尘陷入红尘劫中。”

  “说来也是你的错,你与绛尘同入劫世,你不该施以援手吗?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陷落?而且闹到这地步,你们还有心思小聚吃酒?”

  嗔怪的眼神从澹青、摇光的身上刮过,姬眠鱼右手将扇子往桌面上一拍,笑里藏刀。

  澹青:“……”

  摇光道:“入劫世只是一化,前尘皆消,唯有劫过才识得本来面目。阿青哪知道那人是谁?”

  “轮到你替她当嘴了?”姬眠鱼吃惊地望着摇光,她道,“我不追究你耽误正事之过,但是劫世经历,你也该说与我听吧?”

  澹青忍无可忍:“怎么就成了你来追究了?”

  姬眠鱼和善一笑:“因为你是我手下败将。”

  “那恶人是谁?如果你不说,我就当作是你了。”

  澹青怒声道:“你别太过分。”她脾气坏,加之瞧姬眠鱼不爽,顾不得摇光暗示的眼神,脱口道,“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姬眠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困惑道:“什么意思?这也要怪我吗?我说你们平时栽赃我就罢了,劫世之恶也能落到我身上来?再这样,我就要动怒了。”

  “你——”

  “澹青!”摇光声音一厉,庆幸今日澹青在她这处,若是在她自己道宫里,被姬眠鱼三两句话一激,怕是什么都要抖出来。“你为什么觉得绛尘沾染尘劫?”摇光转向姬眠鱼,疑声道。

  姬眠鱼耷拉着眉眼:“红莲驻世,还不够清楚吗?她心中不宁。”

  摇光语带指责:“你别忘记是谁第一次招惹出红莲之身的。”

  姬眠鱼狡辩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难不成记仇这么久?我自入魔域后,甚少回到始天中。相逢少,也没新的得罪之处吧?”

  澹青:“有没有可能你的存在就能勾动她的心火呢?”

  “那她也该习惯了,不是吗?”姬眠鱼抬头,金眸凛冽,脸上的神态渐渐变了,令人不寒而栗。她轻轻地点着桌上的折扇,“我当你们当道友,你们把我当蠢货愚弄吗?她身上到底出现什么变化?你们视她为‘劫数’吗?”

  摇光定睛看姬眠鱼:“你很在意她?”

  姬眠鱼:“我与她相识相伴相争那么多岁月,不应该如此吗?”

  澹青才不在意姬眠鱼的逼迫,她嗤笑一声:“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有时间在这里逼问我们,不如倾听自己的心。”

  “还是说,你真的修到无心了?”

  诸法皆空,清规戒律是空,荣华利禄是空,甚至连生死皆空。既然万物皆空,便无执于有无,化入尘世中,又始终不在红尘里。

  这是在姬眠鱼离开始天后,绛尘同她们说的话。

  她放姬眠鱼逍遥,可自身却成个中囚了。

  姬眠鱼像是没听见澹青后半截话,她斜了澹青一眼:“她要是愿意与我交心,我用得着问你们吗?”

  摇光面不改色:“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

  澹青补充道:“如果一切皆如意,劫世就不会被封镇了。”

  姬眠鱼瞳孔微缩,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幽冥。”这些事情闲问之统筹的,可她也从闲问之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的讯息,譬如劫世因幽冥之乱,导致绛尘功败垂成,最后不得不将劫世封镇,回天庭受了天刑。

  澹青与摇光面面相觑,两人谁也没有反驳姬眠鱼。

  等到姬眠鱼顺走大半坛风月无涯后,摇光才抬手抚了抚额,叹息道:“我要是绛尘,我也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