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瀛宫。

  楼阁沿着巍峨的山而建, 雕龙刻凤,碧瓦飞甍。山间遍种桃红绿柳,几万盏羊角灯、纱灯、鸳鸯灯悬挂其上。夜间时候, 千万火烛齐燃, 亮如白昼。

  蓬瀛仙岛岛主庄秋水负手立在殿中,她的前方悬挂着一幅三尺长的瀛海平波图。开派祖师是第一批聆听道法的先民,她们与云鲲一道来到幽邃无垠的海域。那时候,天地初开、生民初成, 金乌燃身为日轮, 玄兔十二化为月魄, 驱逐亘古的冥晦, 她们也要猎杀冥晦中产生的怪物。在性命交托的时候结下血契,她们是挚友、是不可再分的彼此。可大界三天衡定千万年,她们之间再无过去的默契, 当年的血契已成束缚她们的绳索。

  云鲲道法奇异,载陆是悟道之法。其散为众,合为一。一鲲悟道等同于族群见道,可如今她们开始抗拒“载陆”了。

  “岛主, 有客来访。”

  声音入耳, 庄秋水头也没抬:“依照旧例吧。”移山时节将来,她们会请附近宗派相交好的道友来相助,这是蓬瀛仙岛最危险, 却也是最热闹的时节。

  “是魔域的那位。“门徒又说。

  庄秋水一怔,心中纳闷,心想, 那位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蓬瀛仙岛来了?各宗派的旧友可以靠岛上长老以及门徒接待, 但魔域那位身份却是不同。庄秋水肃容, 即刻前往山门外迎客。

  悬崖峭壁,怪石苍翠,林木掩映在其间。姬眠鱼过去到过蓬瀛仙岛,可那时候岛上一片废墟,乱石堆叠,煞是颓败。如今倒是有了新的风致,屋宇鳞次栉比,有一股蓬勃生机。

  “小庄道友啊。”姬眠鱼听到环佩声响时,一抬眸,唇角含笑。她用扇子托起欲要屈身行礼的庄秋水,极为熟络地推着她往山道上走。她没有掩藏来意,一张嘴便将自己的目的说出,“绛尘来了吗?在哪儿歇着呢?”

  庄秋水面上露出诧色,她道:“绛尘上神不是在莲华神宫吗?她未曾抵达蓬瀛仙岛。”

  “当真?”姬眠鱼敛了敛笑容,怀疑庄秋水得了绛尘的授意骗她的。可庄秋水的惊讶是切切实实的,看不出半点说谎的痕迹。姬眠鱼暗忖,难不成闲问之的消息出错了?但闲问之对接的不是姬珺吗?姬珺哪有胆子来骗她?

  庄秋水见姬眠鱼语气压低,忙道:“自是不敢欺瞒上神。”

  姬眠鱼拧眉,摆了摆手,岔开话题:“移山的时候到了?”魔域之中也有云鲲在,她知晓蓬瀛仙岛“移山”之事,从五百年到百年,最后缩减到十年,足以见云鲲对载地之事的不耐。

  “正是。”庄秋水苦笑一声,前人之孽后人偿还。所幸她的推演也到最后关头了,若是不出意外,这将是最后一次“移山”。“岛上事务繁琐,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请——”

  “无妨。”庄秋水的客套话还没说话,就被姬眠鱼抬手打断。绛尘也许来了,她既然没知会庄秋水,那显然不会化出行迹。如此,留在山中也没有意义,倒不如自己在岛上走动,找寻她的踪迹。“诸位不必管我。”姬眠鱼话音一落,便化作一道流光掠出去了。只余下庄秋月与岛上诸仙面面相觑,对姬眠鱼到来之事,仍旧一头雾水。

  “岛主,若是上神在——”

  “休要如此作想。”庄秋水打断同道的浮想联翩。这位来得莫名,谁也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离开,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终究是不现实。讲法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而聆听道法后的路,她们要自己走。

  随着夜色渐深,海上浓雾滚动。月光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在一片晦暗中,只听得到哗哗作响的海潮声。

  姬眠鱼立在崖边的孤亭边,向着海域眺望。远处传来了飘渺的歌声与鲲吟声,亘古苍凉,仿佛是唱给岁月的祝歌。她周身的气机内敛,似乎存在于无迹之中。路过此间的道人以及诸海妖都不曾感知到她。

  但有一人不一样。

  绛尘一定知道她的踪迹。

  如果绛尘是为了“幽冥天”而来的,那怕她坏事,一定会在她的跟前现身的。

  可她已经站上许久了,绛尘怎么还不出现?难不成真的没来?天庭改变主意了?闲问之懒得通知她?姬眠鱼端着这副姿态太久,正准备坐下,耳畔冷不丁响起一道说话声,吓了她一大跳。

  “终于累了?”

  姬眠鱼:“……”她一扭头,就看到绛尘鬼灵似的立在月光下,面容宛如皑皑山中雪。“你做什么吓我?”姬眠鱼抚了抚胸口,心想,奇怪,她怎么感知不到绛尘的气息了?难不成在她沉睡的时候,绛尘道行往上拔升一大截?抵达与道相同的境界了?

  “你不是在等我吗?”绛尘轻呵一声,眸光幽邃。片刻后,她又问,“不在魔域中待着,来蓬瀛仙岛做什么?”

  姬眠鱼听她的语调就不痛快,她撇了撇嘴说:“怎么?这蓬瀛仙岛我来不得吗?我走到哪里难不成还要跟你通报一声?我来看惊涛拍岸不成吗?”

  绛尘回答简练:“可以。”

  姬眠鱼翘着腿坐在石凳上,她的视线没在海雾上停留多久,冷不丁又转向悄无声息的绛尘。她敲了敲桌面,问:“要喝酒吗?”没等绛尘回答,她又摇头说,“算了,不喝。”她冷不丁想起在莲华神宫的醉态,绛尘看起来没有追究这事儿的打算。可——

  “你在想什么东西?”姬眠鱼的视线凝如实质,绛尘眉头一压,语调冷沉。

  姬眠鱼张嘴就来:“想你啊。”她送的法袍绛尘没穿,是泄愤撕成数片了?所以此刻才这般平静吗?她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安静不了半点。瞧着绛尘蹙眉,她又笑嘻嘻道,“你怎么不提来蓬瀛仙岛的目的?难不成到这儿就是为了看我一眼?算起来,始天一别也没有很久吧?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我?相思成疾了啊?”

  绛尘平淡道:“我确实是来看你的。”

  等待着绛尘否认的姬眠鱼一时失语,她掩饰性地拨了拨扇子,掩住面容,只用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移地凝着绛尘:“那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呢。”

  “不过你现在也看够了吧?你是不是得付出点报酬?要不然我很吃亏的。”

  绛尘垂眸看姬眠鱼:“你要什么报酬?”海上雾气渐浓,笼罩了整座蓬瀛仙岛。原本还能窥到一角月色,此刻光芒隐没,消失无踪。绛尘迈步走近姬眠鱼,她轻轻地将折扇往外一拨,让姬眠鱼那张昳丽的面容重新倒映在眼帘中。她微微地往下一躬身,似是要落下一个轻吻。

  姬眠鱼直勾勾地望着绛尘的,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活跃的思绪像是在这一刹那停摆。可绛尘只是从她的鬓发间轻轻擦过,低笑一声,低喃道:“你在期待什么吗?”

  砰一声响,石桌石凳被姬眠鱼撞翻。她站起身后背抵着亭子的红木柱,抿唇瞪着绛尘,很是不满。绛尘将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你没发现云鲲与蜃正在编织一个偌大的幻境吗?”

  姬眠鱼挑眉:“那你是沉沦在幻境中的人吗?”今夜见到的绛尘奇诡如妖,实在是反常,可她竟在一刹那生出沉沦的念头。顿了顿,她又道,“我超脱世间,是梦境之主,不会被幻境影响。而此刻的蓬瀛仙岛,除了起雾未曾有异象产生。”

  绛尘嗤笑一声:“我以为你该关心的是云鲲和蜃为什么要在移山前编织幻境。”

  姬眠鱼道:“你不是说了吗?幽冥天作祟。那劳什子鬼主想要从蓬瀛仙岛撕一道裂口,毕竟移山期间,来相助的、观礼的仙人不少,一旦她们与云鲲开战,必定有多个宗派卷入。”她踩着碎裂的石凳,抬起折扇压在绛尘的肩膀上,“如今看来是你被幻境动摇了心志,跟我说起无用的废话来了。”

  “为什么?我辈俱是超脱,我既不受影响,你也不该沉沦。除非——”

  绛尘微微一笑,她凝视着姬眠鱼说:“除非什么?”

  姬眠鱼黝黑的眼眸转成金色的竖瞳,她瞳孔紧缩,宛如悬针。

  “除非你道体不全,道心生隙!这才是红莲忿怒相现身的原因吗?”

  “劫世走上一遭,对你的影响真这么大吗?”

  “你与澹青相处不见异状,那影响你的不是她。你到底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情?连姬珺都讳莫如深。”

  绛尘不答反问: “你很关心吗?”

  姬眠鱼心中压着怒意,她将下巴一扬,故意道:“我如果不知道你伤口在哪处,以后要怎么戳你伤疤呢?我该趁你现在不甚清醒,仔细地盘问经过。”

  “难为你对我这样有兴趣。”绛尘笑道。她眼中的姬眠鱼面庞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畔回荡的是空灵的、仿佛从亘古传来的云鲲的长吟声。这是一个族群的哀鸣,配合着蜃气,能催生出种种幻境,得见大悲哀。她虽不至于彻底陷落在幻境里,但如同姬眠鱼所说,心志被幻境影响些许。求不得的悲哀中,是灭不去的贪嗔痴。

  姬眠鱼展颜一笑:“好姐姐,我一直很关心你。”她出手极快,迅如电光一闪。在制住绛尘的刹那,右手双指并拢,指尖勾着一抹淡金色的光芒,朝着她的眉心点去。

  片刻后,绛尘吐了口浊气。她幽幽地注视着姬眠鱼,道:“多谢。”

  姬眠鱼伸手勾着她的腰,将退离的绛尘拉了回来。她笑嘻嘻地说:“大鲲之吟,如何比得上龙吟声呢?”

  “你若是想感谢我,那等回到始天后,就与众人说龙吟之妙如何?”

  绛尘:“……”她努力地平心静气,推开姬眠鱼,捋平了领口的褶皱,“姬珺也是真龙。”

  姬眠鱼立马变脸:“那算了,你说给我一个人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