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 谢成赢早就应该在生死阵中魂飞魄散,是黎鸮执拗地靠着一根姻缘线,把他留在世间的。

  这是谢成赢曾经在三百年前, 对一个小小言灵官许下的愿望。

  这个小小言灵官,修为不太高,年纪也很小, 胆子也不大, 没出过几次远门,但是他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修为,为那个人和自己绑上一根牢固的姻缘线, 即使断了也会再次连接上。

  黑暗之中,黎鸮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姻缘线, 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知道,谢成赢就在这根姻缘线的尽头。

  他没有死,他在等他。

  黎鸮借着姻缘线上温润的光泽指引, 一步步向前,终于,他看到了在黑暗中缩成一团的谢成赢。

  谢成赢身上被一层又一层的功德金光,足足有十层,紧紧地包裹着。他闭着眼睛,双手双脚蜷缩在一起,缩成一团, 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安稳地沉睡着。

  他身上裹着的一层接着一层的功德金光, 是谢成赢的荣耀,也是他的枷锁。

  三百年前的谢成赢, 是十世善人,有功德金光护体,却依旧是天煞孤星之命,不得善终。为了应此命格,三百年前,为了封印邪祟祸心,谢成赢替黎鸮死在了生死阵中,以牺牲自己的命为封印,封住了祸害苍生的邪祟祸心,救下了无数人的性命。

  每一个被救下来的人,和谢成赢沾上了因果,又形成了谢成赢的一层功德金光。

  黎鸮猜测,谢成赢每一世的功德金光,恐怕都是用牺牲自己、救下天下苍生,不得善终才得到的。

  牺牲自己救他人性命,这是天大的功德,可是,天道却连续十世都给了谢成赢这样的命格,让他每一世都当了天煞孤星、不得善终,这也太过无情了。

  黎鸮缓缓向前,掌控双臂,抱住了功德金光中包裹的谢成赢。

  先人言,言灵官者,言出法随,万言应验,无反噬加身,可拟天道新规。

  既然如此,黎鸮闭上眼,举起手,竖起三根手指,指向头顶上方——他的手里空荡荡的,那三枚铜钱已经碎了。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以言灵官之名,祈请天道厚爱,去除谢成赢天煞孤星命格,散去身上功德金光,只求永生永世,都只当一个普通人,不背天下大义、不背苍生重任、不背善人功德,只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如若天道允诺,我愿意舍弃言灵官能力,和谢成赢一样,生生世世,只做一个普通人。我们别无所求,只求生生世世做一对平凡恋人。”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包裹在谢成赢身上的功德金光,瞬间碎裂,化成一片一片的星光,照亮了漆黑的四周。

  星星点点,像是漫天的萤火虫。

  同时,黎鸮感觉到,他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流失,曾经那种对他来说如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卜卦算命感知能力,正在一点点消散……

  他双臂收紧,把谢成赢抱得更紧了。

  真好。

  他没有了言灵能力,谢成赢也没有了功德金光,从此以后,他们两个就都是普通人了,不必再被那些天下大义的道理束缚,无法自由了。

  他抱着谢成赢,身体缓缓动了动,头靠近谢成赢脖颈间,微微仰起,唇贴近谢成赢的耳边,轻轻落下一吻,开口说道。

  “谢成赢,我爱你。”

  ——

  谢成赢缓缓恢复意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碎裂了,分成了许多许多细小的颗粒,特别小,就像是漂浮在空气中的氧气分子似的。

  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想起,他是来找黎鸮的。

  他到达那个诡异的地方,看到的就是黎鸮的脚下,有一道巨大的深渊巨口,正要把黎鸮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眼就看透,当时的黎鸮被束缚着,无法离开,马上就会死去,而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朝着黎鸮扑了过去,替代了黎鸮死在生死阵中。

  他以为他死了,可是,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没有死,变成了无数颗细小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无处不在,却无法被人察觉。

  然后,他就看到了黎鸮。

  但是,眼前的黎鸮,和他结婚的黎鸮,并不一样。

  他只有十四五岁,头上扎着道士的发髻,身上也穿着一件已经破烂的道士袍,他坐在地上,满脸是泪,一直在哭。

  谢成赢被他哭得心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想要伸手替他擦眼泪,但是他只是细小的尘埃,这个“他”,落在眼泪里就被眼泪裹住,顺着黎鸮的脸颊留下,另外一个“他”还停在上方,还在试图给小小的黎鸮擦眼泪。

  这里好像是深山中的某处,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黎鸮身边来了很多的穿着古装衣服的道士,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谢天谢地大笑的,有满脸庆幸劫后余生的,也有不屑一顾事不关己的。

  他们都在说,邪祟祸心终于被封印了,以后就是天下太平了。却没有一个人走到黎鸮身边,抱一抱满是泪痕的他。

  这些人!

  化成了尘埃的谢成赢想握拳头揍人,但是他只是细小的尘埃,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在小小的黎鸮身边。

  这个小小的黎鸮,最终回到了师门。

  他只有十五岁,但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宝贝,不管是家里还是师门,从来没让小小黎鸮吃过苦,可是……这一世,从小小黎鸮十五岁到白发苍苍的七十古来稀,这漫长的一生,他都没有再笑过。

  仿佛,他早就死在了十五岁的生死阵上。

  小小黎鸮离世后,化成尘埃的谢成赢,再次尝试着握起拳头发誓: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守着他的小小黎鸮,不让他受任何委屈,让他每天都开心地笑。

  许久之后,谢成赢并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他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大街上,很少有人再穿着道士袍扎着发髻,普通老百姓也换成了各式各样的长袖短袖洞洞裤西装裤。

  这是一个新的时代。

  他在一个新的时代醒来了,可是,他没有找到他的小小黎鸮。

  于是,他开始不停地生魂离体,去寻找他的小小黎鸮。他害怕没有他守在小小黎鸮的身边,有人会欺负黎鸮。

  一年,两年,三年……随着生魂离体的次数变多,他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慢慢的,他不再记得他的小小黎鸮,却只记得自己必须生魂离体。至于,为什么要生魂离体的原因,他已经不记得。

  那一年,他生魂离体,挡在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身前,替他“挡”住酗酒家暴的父亲砸下来的酒瓶子。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直在找的东西,找到了。

  但是,当他生魂回魂之后,他忘得一干二净。

  又过了几年,他依旧是频繁地生魂离体,在某一次生魂离体时,他又产生了那种“终于找到你”的感觉,这一次遇到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深夜里,这个小小孩子蹲在街边。

  他只看着他瘦瘦小小的背影就觉得难过,下意识就守在了他的身边。

  同样,回魂之后,他就不记得了。

  三年前,他的车从盘山公路的护栏冲出去,砸进了公路一侧的山沟中,然后他再一次有了那种“失而复得”感觉。

  这一次,他一定不能跟丢了。

  于是,他抗拒了身上所有线的牵扯,只跟着姻缘线的方向,去寻找他苦苦寻找了这么多年的重要之物。

  只是,不知道是身体上那些亲缘线、父子线、母子线、生命线等等的拉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尘埃,漂浮在空气之中,就像氧气分子似的,看不见,摸不着。

  但是,他却能守在他重要之物的身边。

  至于为什么重要?

  他已经不记得原因。

  但这不重要,他守在他身边就重要了。

  三年,他在那个人,安安静静,尽职尽责默默地身边守了三年,直到一声又一声哀哀戚戚的狗妈妈惨叫。

  一声声母爱的祈求,唤来了远方人类的游魂,让他成功“借尸还魂”,变成了一只小狗,也忘了作为尘埃生魂时的所有记忆。

  他只记得,他叫谢成赢。

  他重新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少年,他的名字,叫做黎鸮。

  ——

  大学校园,一间男生寝室里。

  杨大鹏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从寝室上铺爬下来,哈欠连连。他习惯性挥手,和站在寝室中间的黎鸮打招呼,随口问:“鸮啊,今天的卦象怎么样啊?”

  黎鸮转头,看向桌面上散开的三枚质地崭新的铜钱,唇角上翘,含着笑意,说:“诸事皆宜。”

  “嘿嘿,今天可是我们拍毕业照的日子,可不就是必须得诸事皆宜!”杨大鹏嘴里哼着“今儿真高兴”的小曲,慢悠悠地去洗漱。

  最近,他拿到了谢家集团旗下的生物研究所的入职offer,正是人生事业得意时。

  另外一个床铺上的安放,也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惊喜地问:“今天真的是诸事皆宜吗?那么,如果我给思思送花,并邀请她和我拍一张毕业合照,她会同意吗?”

  黎鸮表情抽搐了一下,指着他额头上的红肿,说:“你还没被那只黑猫揍够吗?”

  安放默默垂头,他说:“我没想再追求思思,我就是想和她拍张照,和她做普通朋友。毕业后,我就离开这里,回老家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通过了老家的公务员考试。

  这时,洗漱到一半的杨大鹏抓着牙刷,口含泡沫,从卫生间探出头,含糊着说:“安放,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好的前任就要像死了一样!”

  安放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当年,是他一念之差,终究是和那么好的姑娘错过了。

  等杨大鹏洗漱完毕,黎鸮已经换好了学士服,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寝室三人,互相揽着,并排走在校园里。

  杨大鹏羡慕地说:“鸮啊,你被保送直博了,以后还能享受校园的惬意生活,我和安放,我们两个就变普普通通打工仔了,猪狗不如的社畜一枚。”

  黎鸮挑眉,笑容得意:“我令你们羡慕的地方,就这么一个吗?”

  杨大鹏和安放:“!!!”

  当然还有很多!

  就比如,此刻不远处站着,正等着黎鸮的一大一小两个人,还有一条狗!

  “爸爸!”那个小一点的小人,两三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漂亮的公主裙,远远地就张开双臂,奶呼呼的一团,像个小炮仗似的,一股脑儿就扑进了黎鸮的怀里。

  “菌菌!”黎鸮熟练地接住糯米团子,抱在怀里站起身,看向牵狗朝他走过来的英俊男人,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下意识就露出了笑。

  高大英俊的男人,把手里的一束捧花送给他,笑着说:“祝我的小言灵官,毕业快乐!——来自你的狗骑士,汪汪汪!”

  “谢成赢,你别闹。”黎鸮红了脸颊,但却还是主动迎上去,在对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他们脚边那只白色的串儿土狗,也热情地往两个人的腿上扑。

  一切都热热闹闹的。

  杨大鹏竖起大拇指,由衷感叹:“看人家,应届毕业,婚龄三年,娃已三岁,还有一条狗,这才是人生赢家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