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鸮回过神, 迟钝了几秒,他才发现,此刻他的额头是抵在谢成赢的肩上的。

  身上因为共感产生的疼痛还在, 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手脚无力,他大部分的身体重量, 都压在了谢成赢的身上。谢成赢的肩膀成了他的支撑点。

  黎鸮缓缓抬头, 对上谢成赢担忧的眼神。

  不等谢成赢问出声,黎鸮习惯性回他:“我没事,不用担心。”

  谢成赢原本正在担心黎鸮的情绪, 听到黎鸮的回答,他忽然生出了狐疑。

  他觉得很怪——黎鸮刚刚的这种语气, 过于熟稔。

  或许别人觉得正常, 但谢成赢却最了解他自己,他重新的生活环境,就注定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和别人变得亲密的人, 也不是可以随便让别人对他变亲密的人。

  而黎鸮刚刚的语气,好像他们早就相熟似的。

  曾经他问过黎鸮的一个问题,再一次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以前,真的没有见过黎鸮吗?

  黎鸮扶着谢成赢的手臂重新站稳,并没有注意到谢成赢蹙起的眉头。

  柯青宁和林跃枫这两位没经历过这类事情的富家少爷,此刻还在驾着那个咒骂不停的醉汉。两个人十分茫然,束手无策, 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个醉汉。倒是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魁梧男人, 十分果断, 几步上前,抢下了对方手里的棍子, 然后三下五除二,直接把醉汉推回到他自己家的院子里。

  柯青宁和表哥林跃枫同时松了口气,都可怜兮兮地揉着身上刚刚被醉汉棍棒抽过的地方,龇牙咧嘴的。

  柯青宁甚至还夸张地类比了一下:“这个醉鬼,打人好疼啊!表哥,我现在在知道,我爷爷你外公,当初因为我们俩淘气揍我们时,根本没下死手!”

  林跃枫也跟着点头,把已经吓傻了的老村长孙子搂了过来,哄他:“别怕别怕。”

  老村长的孙子也被吓到了,小孩的小脸惨白。其实冲突一开始他就想跑了,但是大概是觉得自己答应了爷爷,要照顾好客人,才一直坚持留在原地。

  他拉着林跃枫的胳膊,要哭不哭地说:“张大爷,他是咱们村最吓人的!他只要喝醉了,不管谁,他都揍!他总怀疑别人偷他老婆,嚷嚷着傻子不是他的种!我爷爷说,傻子小时候其实不傻的,是挺聪明的正常孩子,是两三岁时,被张大爷抡起脚使劲摔,摔坏了头变傻的。张大爷的老婆,听说是被家里给哥哥换彩礼嫁给张大爷的,后来受不了张大爷酗酒打人,早些年就跑了。傻子是张大爷的老来得子,长得也和张大爷很像,根本就是亲生的。但是,不管我爷爷和村里的其他人怎么和他说的明白,只要张大爷一喝酒,他就开始折磨傻子出气。”

  老村长孙子头埋在林跃枫怀里,噘着嘴说:“虽然傻子天天说胡话,还天天在上学路上尾随我们胡说着要和我们去上学,我们村的孩子都讨厌他,但是每次看到他被打,我们也挺难受的。”

  “没报警吗?”柯青宁天真地问。

  老村长孙子眨了眨眼睛,天真又无辜地问:“爸爸打孩子,警察会管吗?”

  柯青宁一噎。

  对于交通不发达、信息闭塞的山沟农村来说,可能他们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情还可以求助警察。

  “而且他是个傻子,村里也经常有淘气的小孩拿石头扔他。”老村长孙子没底气地说,“是不是他们也要一起被抓走?”

  那些都是他同龄的小伙伴,虽然他也不太待见他们,但是经常一起下河摸鱼,他也不想看他们去蹲大牢。

  柯青宁:“……”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村长的孙子为人处世明显已经是大孩子的模样,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学生,还是一个小孩子,问出的问题也是天真的。

  老村长大约是听说了村这边出事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见喝醉的老张没有继续闹事,催促着几个人回去吃饭。

  黎鸮担忧地看向树林方向,是那个傻子跑掉的方向,询问:“不去找找他吗?”

  老村长说:“那孩子,挨打了就喜欢往后山跑,也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前几次,村里组织老少爷们去找过,找到半夜都找不到。第二天,他自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后来,这种事次数多了,村里人也懒得再组织人集体去找了。”

  说完,老村长还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说:“虽然他这里有问题,但那孩子在树林里生活没问题,放心吧,不会出事。”

  黎鸮并不放心。

  因为,他刚才和那个傻子,莫名其妙地共感了。

  共感这种情况,至今也没有人能解释具体产生的原因。但是,他是修言灵的,身上有修为在身,一个普通的傻子,怎么可能会和他共感?

  黎鸮满腹疑惑。

  谢成赢一直在观察黎鸮的神情,猜测他应该是有什么事。

  直到几个人回到老村长家吃完晚饭,也没听说那傻子回来。

  老村长孙子抱着装鱼桶,嚷嚷着说:“张大爷的酒还没醒,傻子回来也是挨揍,回来干什么?要是我我也不回来,哎呦!爷爷,你干嘛敲我的头!”

  “你疯跑了一天,写作业了吗?快去写作业!”老村长拄着拐杖,把孙子撵走了。随后,和黎鸮他们摇头叹气:“这小子,哪都好,就是不爱学习!我跟他说,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大山,进城里上大学,再找个稳定工作,就不用在山里困一辈子了!可是,这混小子,就是不听!一点都不爱学习!”

  柯青宁和林跃枫都很心虚,不敢接话,他俩也是不爱学习的。这种事上,他们没有发言权。

  有发言权的谢成赢,心思都在黎鸮身上,根本没注意听他们在聊什么。

  黎鸮一直在想那个傻子的事,心事重重的,他捏着铜钱,问了卦象。

  卦象平平无奇,依旧是一片岁月静好。

  但他总觉得,村子里怪事的突破口,可能就是在那个傻子身上。

  ·

  晚上睡觉时,几个人还是昨天晚上的排列方式,谢成赢理所当然地睡在黎鸮的旁边。

  黎鸮看着谢成赢和那个沉默魁梧男之间还能塞下两个人的距离,沉默了几秒,忍了。

  此时,菌菌也啪嗒啪嗒踩着小脚,跑到了黎鸮的枕头上。

  和昨天不一样,昨天的菌菌还是一朵丑丑的小蘑菇,即使有菌丝变成的小手小脚,但看起来更像是滑稽的小钥匙扣玩具。

  但是,今天的菌菌,已经是一个小娃娃了,虽然依旧是只有三四厘米高,但是它小脸五官上的表情生动极了,刚踩在黎鸮的枕头上,就张着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谢成赢听到打哈欠的声音,一时新奇,看了过去,就发现菌菌还给自己变出了一身肖水义,浅粉色的,上面印着小熊玩偶。

  活灵活现的一个小朋友。

  他好奇问黎鸮:“它会一直这么小吗?还会长大吗?”

  黎鸮摇头,末法时代,灵气稀薄,他也不知道的。

  其实,就连菌菌能变成“拇指姑娘”,他也很意外。

  菌菌得意洋洋地睡在了黎鸮的枕头上,专门选了靠在谢成赢的那边,似乎是试图用自己的小身体,把谢成赢和黎鸮两个人隔开。

  谢成赢:“……”

  他有些不悦,趁着黎鸮去洗漱,和菌菌说:“你不要挨着我这边,换另一边睡。”

  菌菌用菌丝给自己变成了小枕头和小被子,把黎鸮的枕头当床,舒舒服服地躺着,对谢成赢的话充耳不闻。

  谢成赢板起了脸:“听到没?”

  菌菌扭头,看向谢成赢,撅着小嘴说:“我挨着我爸爸,没挨着你!你要是看不惯,你打我啊!”

  这孩子是真欠揍!

  谢成赢不由地屈起了中指和拇指,做出了弹玻璃球的手势。

  菌菌瞬间汗毛(菌丝)直立,惊悚地看向谢成赢手指上带着的功德金光,却强撑着面子,梗着脖子不肯服软,满脸的倔强!

  谢成赢:“……”

  几秒之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妥协叹气:“随便你了。”

  菌菌:“???”

  菌菌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呆呆地望向谢成赢,简直不敢相信,它刚刚逃过了一劫!

  谢成赢躺下,平躺在枕头上,拉上自己身上的薄被,无奈叹气。

  对着一张像极了黎鸮的脸,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黎鸮洗漱回来,就发现谢成赢和菌菌之间的气氛格外诡异。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俩,确定菌菌没有被谢成赢的功德金光揍。

  为了防止菌菌晚上睡觉,无意中碰到谢成赢身上的功德金光被弹开,黎鸮想也没想,直接把菌菌连同它的小枕头小被子一起挪到了另外一边,远离了谢成赢。

  菌菌:“!!!”

  菌菌委屈!它刚才那么勇敢才争取到的“床位”,就这么被它爸爸给转移了!

  谢成赢的唇角,像是压不住的弧线似的,忍不住上翘。

  黎鸮果然是向着他的,他又能挨着黎鸮睡觉了!

  运气好的话,或许晚上还能搂到黎鸮。

  ·

  夜深,人静。

  黎鸮在睡梦中昏昏沉沉。

  恍惚间,他仿佛站在村子傻子家的院子里,傻子的爸爸喝得满脸酒气、双目猩红,手里拎着的酒瓶子高高举起,对着黎鸮的头就砸了下来。

  “啊啊啊啊……”黎鸮被砸得头破血流,发出了尖叫。

  然而,痛苦并没有结束,喝醉的傻子爸爸对着黎鸮开始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是骂黎鸮的妈妈就是骂黎鸮是野种。

  黎鸮浑身上下,哪里都疼,没有一处是好的。

  他被打倒在地,没办法站起来,只能双手抓地,拼命地往门口爬。

  就如他小时候一样。

  他小时候,在没有遇到师父前,就是靠这样逃开他爸爸的殴打的。

  他的手指抓在粗糙的地面上,指甲劈裂,鲜血直流,混着泥土的地面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的血手印。

  这时傻子爸爸还没有解气,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根棍子,再次高高举起,朝着黎鸮的背砸了上去。

  “呕……啊!”黎鸮被几棍子抡的,吐了几口血,差点断气。他感觉自己浑身剧痛,骨头似乎已经断裂了。

  为什么打他?

  凭什么打他?

  他有什么资格打他?

  黎鸮的胸口全是愤懑,恨意也愈加浓烈,他咬牙切齿,双眸里充满了杀意。

  “杀了他!”

  忽然,黎鸮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那道声音贴在他的耳边,带着蛊惑,不由自主地驱使着他的行动:“杀了他!”

  黎鸮茫然。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蛊惑的意味越来越强烈:“他酗酒殴打你!把对你妈妈离婚的怨气都发泄在你身上!他打得你满口吐血,浑身疼痛!你不恨他吗?你恨他的!你恨不得他死!所以杀了他吧,你是言灵官,你有能力杀了他!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你是谁?”黎鸮终于从混沌的脑海中,找到了一丝清明。

  正在蛊惑他的声音,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道蛊惑他的声音没有停,依旧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杀了他吧!杀了他,你的痛苦就结束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打你了,再也没有人让你痛了……”

  黎鸮望着眼前的男人。

  拎着棍子,一下一下抽在他后背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他的爸爸,不再是傻子的爸爸。

  他的爸爸满目狰狞,血盆大口似乎下一秒就能吞了他。

  黎鸮开始动摇。

  是啊,杀了这个男人,他的痛苦就能结束了,他就再也不用挨打了。

  多么简单的办法啊!

  所以,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黎鸮双唇微开,声音从他的口中溢了出来:“死……你去……”

  ——

  “黎鸮!黎鸮!你醒醒黎鸮!你怎么了?”谢成赢的声音传来。

  那一瞬间,黎鸮的世界瞬间清明,蛊惑他的声音和无法忽视的疼痛都消失不见了!

  黎鸮睁开眼睛,对上了谢成赢的眼睛。

  此刻,谢成赢半坐在他的身边,晃着他的肩膀,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功德金光,对一切妖魔鬼怪,自动防御。

  谢成赢身上的功德金光,驱散了那道蛊惑他的声音。

  那一瞬间,黎鸮心中了然:刚刚,他被蛊惑了,差一点就在梦中用出言灵诅咒。

  言灵诅咒,出口即成真。

  是真的会死人的。

  这个村子,果然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