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郁不知道余悸是怎么发现酒有问题的。
他确信他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可是在余悸面前,他仿佛完全透明,什么都瞒不过,还总是轻易就被拿捏把控。而余悸呢?
或许是余悸太善于隐藏了,又或许是余悸表露出来的样子构不成万分之一的本相,才让余悸整个人看上去就恍如一堵没有裂缝的高墙,深不可测,无从窥探。
他从未看清过余悸。
到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一条……好好走下去的路。
灯光黯淡,空气沉闷,余悸的声音消散之后,便带来了长久的沉寂。丹郁始终站在原地,视线一直保持着垂落在调配表的方向,没有任何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无声僵持着。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丹郁终于动了一下,把头往边上侧了侧,似乎连余光里都不愿意再有余悸身影的出现了。
他的侧脸无声划下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滴在地面上。
酒里不是什么喝了就会死的毒药,只不过是强效安眠药,他只是,想让余悸陷入完全的沉睡,等余悸醒过来,他就消失了。
他只是想离开这里。
他只是……太痛苦了。
他不知道继续这样过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他成了个在床上被用来泄欲的玩物,不被在意,没有自由,没有期待,离了余悸的信息素就活不下去……
这样的,附庸一般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必要?
“行了,”余悸随手把酒倒掉,站起身,“过来,跟我走。”
语气还是那样的无所谓。
但丹郁当然不可能听他的话,让过来就过来。余悸等了一会儿,看丹郁没反应,就走过去,握住丹郁的手腕拉着他走。
丹郁开始挣脱,声音低哑:“你放开我。”
挣脱从来无效,每一次都是如此,丹郁真的受不了了,直到余悸拉着他走出别墅,站在广袤的夜空下,他才停止了挣扎。
余悸把他带去了星船,星船很快开始上升,他不知道余悸要带他去哪里,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惹到余悸了。
因为余悸刚说完他再也没机会离开那座囚笼,现在就把他带了出去,那就只能是带他去一个真正的囚笼了,一个真正的、再也没有机会离开的囚笼。
他这次真的要被关起来了。
可即便意识到了这点,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左不过是更糟糕,右不过是最糟糕,跟现在相比……也没什么区别。
半个多小时后,星船降落在停靠区,已经是深夜,丹郁有点认不太出来这里是哪里,只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而一下星船,余悸就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在他后来的印象中,余悸的手似乎总在发烫,滚烫而热烈,抚摸在他身上的触感也都是滚烫的,可现在却不是的,很冰冷,触感很不舒服。
他想把余悸的手甩开,可他甩不掉,每当他用力,余悸就会用更大的力量将他牢牢握住。丹郁皱起眉,指尖发力,掐进余悸的肉里,力道越发加重。
他听见余悸似乎叹了口气。
“有点痛,”声音淡淡的,“轻点。”
丹郁再度使力。
余悸没再说什么,任由丹郁的指甲刺进他的皮肤,就这样牵着他走进了沉入夜色的建筑。而一到里面,丹郁就认出来了这里是哪里,是禁闭区。
几乎是下意识的,丹郁立刻张望起来。
余悸说:“别抱些没用的幻想,博士不在,其他人也都不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丹郁手上的力道停了一下,脑子也凌乱了许多。
“其实我还挺好奇的,”余悸边走边说,“禁闭区这么能耐,什么非自然的研究都能搞出点超乎我想象的答案出来,可为什么外面的那些毒素,他们就无能为力呢?研制不出解毒剂吗?那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
走廊空空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余悸的声音消失后,就再次陷入了怪异的沉寂。
丹郁的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余悸说的话很明显是没话找话,说话又不说重点,只说些有的没的,过了好一会,用着有些气闷的语气,丹郁回答:“因为会变。”
余悸偏过头去看他:“什么会变?”
丹郁:“毒素会变。”
余悸好像听不懂一样:“什么意思?”
丹郁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如果现在我们去外围捕获一些毒素样本回来,按照这份样本数据进行研究,等解毒剂制作出来,快则一两年,慢则四五年,制作出来后就会发现解毒剂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因为它只对当时捕获到的那团毒素有用,对现在的毒素而言是没有用的。毒素的数据一直在变化,就像是……活的一样。禁闭区有个专门研制毒素的部门,他们那里的所有设备和技术都是最先进的,可是毒素变化的数据没有规律,毫无规律可言,至今似乎都没有进展。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懂了吗?”
一脸的不爽,却还是耐心地解答着。余悸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当然了,”丹郁更生气了,“我本来就该进禁闭区的。”
可是却被某个让人非常厌恶的家伙给阻断了这条路。
“那你非要进禁闭区,是为了什么?”余悸问。
丹郁的表情本就不怎么好,听到余悸这么问,表情更是沉了一个度。
“不关你的事。”丹郁说。
“也许关我的事呢?”
就在这时,余悸停了下来,面前是一道需要高级验证的灰色大门,门外写着几个字:非自然机密资料室。
丹郁愣了一下。
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余悸微微一笑:“说了我就带你进去。”
丹郁:“……”
丹郁深深看了余悸一眼,不确定地问道:“你能进去?”
他记得这里除了禁闭区的相关人员都是进不去的。
余悸看向门外那几个大字:“这里一般只对高层相关人员开放,各项目也只有查看各自项目的权限,就比如博士,他能自由查看所有跟哨向相关的机密研究,但如果要查其他专项相关的研究资料,就需要去申请权限,你知道最终批复他申请的是谁吗?”
然后瞥了眼丹郁,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给出回答:“指挥处。”
“禁闭区研究非自然项目,是基于指挥处有这个需求,连整个禁闭区都是为了服务指挥处而存在的,我身为指挥官,进去查点资料能算什么?”
说到这里,还突然想到了点什么,余悸说:“就算你考进了禁闭区,当时开放名额的项目也只是哨向专项,你在哨向专项努力研究,研究到最后也就是接替博士的位置,然后呢?你要怎么查你想知道的消息?你给得出指挥处同意你看其他专项研究的理由吗?”
非自然资料室外面是个不大的小花园,正是花开的时节,时不时传来一股浅淡而混杂的花香。小道边有个长椅,不远处的路灯投来一道暖黄色的光,余悸走过去,坐下,然后冲丹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丹郁抿了抿嘴,也走了过去,在余悸身旁坐了下来。
“我要是说了,你就会带我进去吗?”丹郁的手放在长椅上,不由得曲起了手指,抓紧了长椅边缘,“你这个人,总是反悔,我说的话你也根本不听,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余悸:“这次不骗你。”
丹郁想了又想,最终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想找一个人,一个……突然消失了的人。”
余悸垂眼看他:“突然消失?”
“我小的时候在孤儿院有个……弟弟,不是亲弟弟,是孤儿院里的弟弟,在孤儿院的时候,他总是黏着我。那时候我出去打工,他每天都会在孤儿院门口趴在铁丝网上等我回去,也只有他,会一直记得我吃没吃东西,不管我有没有吃,他都会给我留,把他自己的那份留下来分我一半。他是我在孤儿院最亲近的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一觉醒过来,他就不见了。我去找他,找不到,我急得到处问,可是所有人都说没有他这么个人存在,孤儿院没有那样一个人。七十九区的医生还说我生病了,是我的幻想。”
“可是怎么会呢?他存在过的,我知道他是存在过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但是我又觉得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想找出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哪怕是类似的案例也可以,至少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丹郁说起这些来有些难过,身体在微颤,眼睛里还有些若隐若现的恐惧,似乎在压制些什么。
最后,丹郁说:“是他在支撑着我。”
这句话他本可以不用说的,可他还是说了,或许是想试图表现得坦诚一点,这样余悸说不定就会可怜他一下,从而说到做到,把他带进去了。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那件事一下子就被余悸给发现了。余悸伸出手,暖黄色的光从指缝间穿过,就像这段丹郁口中的叙述,满是破绽,举目皆是缝隙。最关键的地方被丹郁瞒下来了。
余悸轻笑:“我看你也不是很想进去。”
丹郁低垂着头,抓着长椅,用力到指尖发白,死死抿住嘴唇,余悸站起身:“算了,你不想坦白,可能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然后余悸说:“走吧,带你进去。”
禁闭区的非自然专项很多,各式各样的都有,有重要性最高级的专项,也有最低级的专项,凡是不符合这个世界认知的某些存在,都会记录在这里。
丹郁要找的消息属于哪个分类不是很好判断,只能利用一些关键词去试着搜索。可是每个专项的机密档案都是分别保存的,并没有建立一个总的数据库,这就让查找变得更加困难了些。
丹郁拿着余悸的账号权限一个专项一个专项地试,余悸没有插手,也没有帮忙,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查到差不多第十个专项的时候,余悸瞥了眼外面即将亮起的天空,说:“今天就到这里。”
“可是……”丹郁连忙说道:“我还什么都没查到。”
余悸指了指时间:“再不走的话,你会被关进禁闭室,指挥官可没有带家属来这个地方的权限,我会被你牵连,难道你想跟我一起在禁闭室关几天吗?”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余悸说:“哦也好,等禁闭区的人来了,你直接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指控我也是可以的,然后我被重新审判,可说实话,光凭你一人之词,指控很难成功。至于你……”
余悸停顿了一下:“你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再靠近禁闭区半步了。”
丹郁:“……”
是的,禁闭区的各种奇怪条例异常之多,像他这样的无关人员翻看机密资料更是绝对禁止的事。
丹郁皱紧眉头,思考了不足一秒就立刻退出了余悸的账号,然后抓着余悸的手,急急往外走:“那我们先回去。”
垂眸看着这只主动握过来的手,余悸问:“回哪儿?”
丹郁急不可耐:“当然是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