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燕的律法,院试每三年会举行两次,各个州府可以自行安排考试时间和地点。

  这事对于来胥州赶考的童生们来说是天大的事。

  若是错过了,就不得不等到下一次。

  但是对于胥州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这只是一个被津津乐道的话题。

  原本考试的科目是经义,策问,杂文。

  不过先帝为了在殿试上考察考生们的才学,后来又在这几科上额外加试了诗赋一科,以至于引得后世学子们争相学习先人的诗集。

  不少学诗学魔怔的童生拿着书册在路上边走边看,偶然遇到了熟识的同窗,就张口出个上句,非要人对上下句才肯走。

  …

  这院试本来和晏辞没什么关系的,不过他倒是发现了个商机。

  天气已经渐暖,秦子观最近似乎又闲了下来,不是找几个人逛楼子,便是带着旺财和小黑去自家围场打猎。

  难得有在府上的时候,便把晏辞叫过来。

  自从晏辞无意跟他说自己最近在推销出帐中香的计划后,秦子观大肆便嘲笑他。

  结果在他闻到那款大名鼎鼎的鹅梨帐中香后,便开始折腾他,非让他亲自给自己调香。

  晏辞无奈:“我已经答应了你去琼花宴的事了,这打香纂的事你就不能找别人?”

  秦府上养的那些香师最近都闲了下来,自己抢了他们的活,他们不得恨死他?

  秦子观丝毫不在意晏辞的抱怨。

  他见识过晏辞的手法,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家的香师太一般,他这个人总是要最好的服务才行。

  他一身缎面锦服躺在塌上,一手撸着旺财毛茸茸的脑袋,一手摇着他那宝贝扇子:

  “舅舅也不是白让你来的,知道蕴墨街街口那个水池子吗?”

  晏辞自然知道那口四方塘,又称作“洗墨池”,前几天还看见不少的人在那里排队打水。

  “等过几天,你就在私塾门口卖调好的香饮子。”

  “香饮子?那有什么可卖的?”香饮子不是遍大街都是吗?

  秦子观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呢,你得逢人就说这香饮子是用那池子里的水兑成的——当然,你随便找点水就行。”

  “等到那些书生从私塾出来,你就往前一递,就说饮下不仅可以提神醒脑,而且有洗墨池的水加成,必能使诸位文思泉涌,下笔成神。”

  “价格不要低,定一个吉利的数字。放心,肯定能卖出比你平时卖的香饮子高几倍的银钱。”

  晏辞联想到之前看到排队打水的人,若有所思。

  于是早些时候他尝试着让陈长安兑些香饮子,叫人拉去私塾门口叫卖。

  短短几天就挣了几十两银子。

  但是只过了几天,私塾门口就立马都是推着小车,打着“四方塘水特制香饮子”幌子,大声叫卖的香饮子小贩了。

  小贩一多,每日挣得银钱就不如前几天多了,好在晏辞是做的最早的那个,早已赚了最多的一笔。

  晏辞偶尔会去蕴墨街上看看陈长安安排的几个叫卖的伙计。

  每次路过路边那个门面装潢不俗,店主性情古怪的字画店时,他忍不住朝门扉看了一眼。

  那门店依旧如同他前几天来时看到的那般冷冷清清,甚至质地考究的大门都是掩着的,似乎压根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光顾,唯有门面上挂着的字画不断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他对这挂的字画实在喜欢的很,好几次都在琢磨要不要试试店主“以字换字”的规矩。

  他正在欣赏着那些字画,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姑娘们的笑声。

  不远处的街边,有一个简单用几块木板搭建成的摊位,摊位上支了几根竹竿,上面整齐地挂着几副字迹工整的字。

  这种小摊子在蕴墨街上有许多,一看就是临时搭建而成的小摊子。

  大部分都是家境贫寒的书生为了攒赶考的路费,或是回乡的路费而简单搭建的。

  参加科考的书生们一般都会练上一手好字,精通馆阁体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写满整整一张纸让阅卷的考官舒心并不是件坏事。

  所以,如果实在手头紧,这些书生就会把自己的字画摆在路边叫卖。

  这些字画一般很便宜,只比写字的纸贵上几文,因为写字的人没有名气,所以这价格全凭观看的人的喜好定。

  路过看字画的大多都是些对字画有兴趣的中年人,基本都是男人。

  所以那个摊子前面围了几个不时发出清脆笑声的姑娘,便吸引了路人好奇的目光。

  晏辞同样很好奇,所以他看了过去。

  三个挎着篮子,看起来刚刚买完菜要回家的姑娘,正站在那摊子面前挑挑拣拣,不过她们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字画上。

  由于胥州民风开放,城里的姑娘哥儿们自然也不像白檀镇上的那般拘谨。

  “小书生,你给奴家挑一张画嘛,你告诉奴家哪个画的好看?”

  “这张吗,可是奴家不喜欢这个~”

  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墨蓝色长袍的身影就站在摊子的后面,怀里紧紧抱着两幅卷起来的画轴,看着有点儿拘谨。

  晏辞眉头一挑。

  只见卓少游面上红的像猴屁股,紧紧抱着他那几副字画,犹豫着伸手指着其中一副,低声说了什么,不过手刚伸出去,就被大胆的姑娘扯了袖子:

  “奴家也不喜欢这个。喜欢哪个?哪个都不喜欢,小书生,你亲手给奴家画一副好不好?”

  卓少游被姑娘抓着袖子,活像个被人调戏的大姑娘。

  他紧张地一边慌乱摇头,一边往后躲,脸上越来越红,结结巴巴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小生,小生惭愧,小生不会画仕女图...”

  “不会画也没关系,奴家就站在这儿,你现场给奴家画一副——”

  “打扰一下。”

  那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声音打断了。

  几个姑娘回头一看,见是个穿着气质打扮都不凡的年轻男子,指节分明的手拿起一副字,展开看了看:“这幅字怎么卖?”

  卓少游惊讶地抬起头。

  一见来人,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把自己的袖子从姑娘手里抽出来,激动地过去:

  “晏兄,晏兄你怎么在这儿?!”

  那几个姑娘见他们认识,侧目打量了这后来的男人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几句,笑着挽着臂离开:

  “小书生,下次见面,记得一定要给奴家作画。”

  等那几个大胆的姑娘离开,卓少游还心有余悸地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你怎么还被姑娘给调戏了?”

  卓少游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结巴道:“小生没有,是那几位姑娘问小生会不会画仕女图,小生并不擅长作画,所以不敢堂皇答应。”

  还画仕女图,明明就是被姑娘调戏了。

  晏辞转了话题:“你怎么在这儿卖上字画了?你不是应该去贡院准备院试吗?”

  现在城里来赶考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头悬梁锥刺股,生怕少背一篇帖经和注疏,他怎么还在这卖上字了。

  “是不是偷懒了?”

  卓少游闻言大惊失色:“晏兄怎可这样想我?!”

  “行了,不逗你了。先前不是借了你几两银子,这才几天就都花光了?”

  卓少游闻言摇头叹气:“晏兄误会了,小生并非是贪图享乐,随意挥霍之人。”

  他于是与晏辞说了这几日的遭遇,他初到胥州城,便第一时间到贡院附近联系住房。

  这贡院附近会有专门的院落给远道而来的考生,费用比较便宜,所以他一到,就被告知已经没有空的厢房了。

  他自然是不好意思去找晏辞求助,于是就去了城西北角的一处寺庙借宿。

  这寺庙后面是有些空的厢房间,不少囊中羞涩的考生会在这里花几文钱给寺里的僧人借住。

  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到了夜里没人帮你守着财物。

  卓少游到了寺庙,刚把东西放下,隔壁就有一个赶路的汉子来与他寒暄,还邀请他去自己房间吃酒。

  他太过热情,卓少游不好拒绝,两人一直畅谈到半夜。

  卓少游回忆着:

  “唉,晏兄,我还以为又遇到了和你一样的良善之人,没想到那大汉竟然在小生的水里放了蒙汗药。等到小生第二天醒来时,怀里的银两还有先前小生攒了许久的几文钱一同不见了。”

  他说的虽然很惨,但是面上却没有丧意,还拍了拍一旁的书箧,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不过晏兄不必担心,幸好小生的书箧还在,里面的书一本没掉!”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啊。

  晏辞眼见他几日不见都瘦了一圈,便带着他寻了处街边的小饭馆,点了几盘菜。

  卓少游也不知饿了几天,连吃了三碗方才放下筷子。

  “你这在街边卖字也不是办法。”晏辞道,“现在你住在哪里?”

  “还在寺庙居住。”卓少游有些尴尬,忙道,“不过晏兄放心,如今小生身上没有贵重的东西,想来不会发生之前的事了。”

  “别住那里了,就算你身上没有银两,但若是有歹人将你绑了卖去当劳工怎么办?”

  卓少游有些吃惊:“还会有这种事?”

  晏辞叹了口气,翻了翻手里的袋子,里面还是今日卖墨锭和香饮子赚的十五两银子。

  “总之,你还是找个正经的客栈。”

  他把那手袋放在桌面上:“拿着这个吧,在你的欠条上再记一笔,什么时候有钱了一起还我吧。”

  卓少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许久眼眶里竟然隐约有了层水汽,他豁然站起身,朝着晏辞深深一揖,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他直起身,嘴里喃喃着:“晏兄,你我本是素不相识,却几次救小生于水火,这等大恩,小生如何才能报…”

  晏辞笑道:“都借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

  卓少游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然后双手举起,在晏辞诧异的目光里,学着酒客豪迈的一饮而尽。

  结果下一刻就被酒水呛的咳嗽不止,晏辞赶紧让他坐下:“行了行了,不能喝就别喝,学别人做什么?”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卓少游言辞恳切,一口一个晏兄,竟然是发自内心把晏辞当成兄长。

  晏辞原本对“秀才”的印象还停留在顾绰那里,毕竟这世道看不起商人的读书人比比皆是。

  难得遇到一个赤诚之人,晏辞自然愿意帮助他。

  卓少游没有听晏辞的劝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整个人面红耳赤,舌头都大了:

  “晏兄…你知道吗,你是除了桃源村的乡亲们外,对小生最好,最好的人,小生…嗝,小生一定会报答晏兄大恩…嗝…”

  晏辞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人生性憨直,世上少有这般单纯的人了。

  顾笙是一个,这小书生又是一个,却都被他遇到了。

  卓少游三杯下肚已经醉的不分东南西北,这酒量竟是和晏辞有一拼。

  “晏兄,小生以前从来没有出过桃源村…嗝…小生这一路上遇到好多好多心地善良的人…晏兄是一个,福来客栈的掌柜是一个…你们,嗝,你们都是好人…”

  他已经醉得直不起身子,依旧坚强的碎碎念:“以前乡亲们都说小生读书读傻了,出去一定要万般谨慎,不然会被心术不正之人欺骗…”

  “等这次院试回去后,小生一定要告诉大家,外面有很多很多好人…”

  晏辞无奈,把他手里的酒杯拿走,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温水:“你这样认为也好。”

  卓少游于是拉着晏辞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自小无父无母,是被叔叔养大的。

  后来叔叔去世后,又是他说的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桃源村的村民一起出的银钱给他来胥州的盘缠。

  他的出身外加身世,晏辞已经听了快三遍了,只好看着自己被攥的皱皱巴巴的袖子:“那你回去便好好报答他们吧。”

  卓少游“嘿嘿”笑起来,勉强从桌面上爬起来,醉眼朦胧道:“不瞒晏兄说,小生真的有在刻苦用功…”

  他伸出两根手指:“小生以前在县里参加县试的时候,拿过县案首…”

  “县案首?”

  晏辞摸了摸下巴,这县案首便是对县试第一名的称呼。

  他看了看喝大了的卓少游,心想人不可貌相啊,虽然看起来呆呆的,还蛮厉害。

  他眼珠一转:“那府试呢?府案首也是你?”

  卓少游本来已经快睡过去了,闻言努力睁开眼睛,大力点头:“对,对,小生虽脑子笨…但是小生有努力读书,没有辜负叔叔还有乡亲们…”

  晏辞直了直身子,试探道:“所以说三场童生试,你拿了两次第一名?那这院试,你是不是也能拿个院案首?”

  卓少游闻言,一拍案,惊得周围的食客都看了过来。

  他本来罩满醉意的眸子一下子清亮起来,大声道:“小生想得院案首!”

  …

  卓少游醉过去以后,晏辞赶紧让璇玑给他找了个品质好点的客栈把他送了过去。

  不得了,这可是个人才,可得好好对待,万一真的是个潜力股,哪天真的得了个什么状元,自己岂不是就成了状元的恩人了?得好好投资…

  晏辞转念一想,不过话说回来,县试府试院试这三场童生试说到底就相当于科考入门级,三场都拿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等到了乡试,很有可能和自己一同考试的监生们全都是各个府县的三连案首。

  晏辞看着睡的正香的卓少游。

  任重道远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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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试虽然和晏辞没什么关系,但是秦家举家上下这几日都是十分重视的。

  据秦子观所说,他那外甥秦英,也就是他大哥,现任秦家家主秦子诚的独子,今年也会去参加科考。

  秦英从出生那一刻就是当秦家未来的继承人养的,秦家全家都对这个孩子关心的无微不至。

  秦家虽是世代经商,但祖上却并非富贵人家出身,而是出自东南沿海的一个小渔村。

  秦家先祖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

  从最开始的织鱼网,到造出海打鱼的小船,再到开船厂。随着一代一代的努力,方才有了今日的家业。

  胥州城里的富商数不胜数,随便在街口望火楼上站一会儿,就能看到十几辆装点华丽的宝马香车路过。

  然而富人虽然多,但像秦家这种有一定地位的却屈指可数。

  …

  晏辞身为一个外戚,自然无意打听他这母家的背景。

  但是平时走在路上听到茶摊上路人的闲谈,也会留意几分,把那些七言八语总结一下也知道了一二。

  这秦家在秦子观和秦子诚父亲,秦老太爷父辈执掌的时候,还只是有些家产的商人。

  他们与胥州城里那些祖上都是前朝皇亲贵族的富贵户不一样,而且那些人大概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秦老太爷父亲执掌秦家的时候,那时秦家的主要产业是组建商船队伍,南北往来开拓运输生意。

  或是协助州县海船司改良官船的船体形状结构,使其更容易浮水,运载更多货物。

  秦家凭借此逐步成了胥州城里的诸位富商之一,不过也只是有些钱财。

  转折在某一年的夏天。

  那年,胥州境内一连下了七天的暴雨。七天以后,雨势非但不减,还有愈来愈烈的趋势。

  于是在七天暴雨之后,胥河河水漫上河岸,胥河决口导致南边数百村庄城镇被毁。灾民四处流散,一时之间哀鸿遍野。又因为救灾不及时,流民纷纷起义,胥州节度使趁机控制了粮草运输,率军反叛,想要割据一方。

  秦家就是这个时候,主动提出把自家的船拿出来借给来镇压叛军的朝廷官兵,顺便联合了以前来往的粮商布商,为来镇压的官兵提供粮食布匹,还拿出半数家产捐赠给朝廷平反。

  叛军被镇压后,秦家虽然没了一半的家产,却成了胥州数一数二的大家。

  而到了秦家现在这一代,虽然没有祖辈那般辉煌,但是地位犹在。

  自秦英出生,秦子诚更是很有远见的花重金请来胥州城最好的大儒教他识字念书。

  秦英长大了一些,去的是胥州最好的学府,和胥州那些官家子弟富家子弟一起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

  …

  “英儿是个好孩子,很刻苦,如果我的孩子以后也像他那般就好了。”

  晏辞被秦子观拉去打香纂,顾笙就跟着他一起过来,然后跑去后院陪着叶臻。

  叶臻生性恬淡,不与人交恶,是个良善性子,在秦家下人口中也是口碑极好的。

  他平时也几乎不出门,只待在他的小院子里,做些小点心,或是亲自照料他院子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顾笙很愿意跟他待在一起,而且叶臻的屋子里有许多藏书和话本,顾笙看的不少话本都是从叶臻这里借的。

  顾笙看着叶臻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他:“叶臻哥哥,你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子吗?”

  叶臻闻言一愣,接着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这个孩子的名字得让他爹爹,或是老夫人来取。”

  他顿了顿:“我取的名字不算的,而且这也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