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都已经准备抬脚离开的白伯良,突然听到这阵鼓声,心中大惊。

  他脑门又开始冒汗,一转头就看到刚才还是犯人的晏辞站在门前,刚刚把手里的鼓槌丢下。

  按照衙门的规矩,只要有人敲升堂鼓,不管事大事小,他就必须得再次升堂。

  白伯良心想今天是不是不吉利啊,这凶杀案过了七天抓错人不说,目前还没头绪;

  结果好不容易退了堂,这就又来了一出,今天怎么这么多事...

  他无奈地朝堂下的衙役挥了挥手:

  “去看看,又出什么事了?”

  那衙役立马去了了门前看了一眼,回来说:“大人,外面敲升堂鼓的正是刚才堂下跪着的那个晏辞,他说他要状告查大人在牢里擅用私刑!”

  白伯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行行行,那让他们再进来。”

  ...

  查述文脸上的表情明显是没想到,自己威胁过后,这草民不仅没害怕,还当场敲升堂鼓准备告他。

  他微微睁大眼,压根压不住自己惊诧的表情。

  毕竟从前在牢里动私刑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干过,可是那些平头百姓见了官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在自己面前稍微大点儿声说话,或是抬抬眼都不敢,就算用了刑,也都是吃哑巴亏。

  所以他才逐渐胆子越来越大,在犯人身上动点私刑成了常事,毕竟也没人敢说他什么,更别说还跟去告他。

  他瞪着晏辞,勉强维持面上还算平静的表情:“怎么?本官奉命查案,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晏辞刚从那牢房里出来,浑身上下除了脸没有干净的地方,此时一身宽大囚服愈发显得身姿清瘦许多,更别说这么多天都没吃上饱饭,面色也不好看。

  然而此时站直身子,周身气场丝毫不减。

  他略微用手指整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指便因为疼痛颤抖起来。

  他手上的伤依旧很严重,如今被那不太干净的纱布裹了几层,不仅没什么效果,似乎更疼了,也不知会不会感染。

  在他一旁的顾笙一直努力用手扶着晏辞的身体,尽量把他的体重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样就可以让晏辞轻松一点。

  虽然他不知道夫君在牢里遇到了什么,但也能感觉到夫君身子很是虚弱,靠在他身上都有些发沉。

  直到他看到晏辞略微抬了下手,那显得宽大的袖子滑落一点,露出原本白皙修长的指尖。

  只是一点,然而顾笙瞬间浑身僵住。

  只见那手指上早已没了往日干净漂亮的样子,虽然被纱布裹着,仍能看到从上面渗出的斑斑红色,甚至指尖上脏污不堪,凝结着红褐色的血迹。

  顾笙一瞬间大脑空白,他伸出双手去握晏辞的手指:“夫君,夫君,你的手...”

  “没事。”

  晏辞随意地放下手,将袖子滑落,正好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没有再看顾笙的脸,正好这时看到里面的衙役走过来,指了指他们几个:

  “你们谁敲得鼓,上堂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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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身后的原本散去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开,突然又听到升堂鼓的响声,众人立马又把脚缩回来,更有好事者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来,似乎还很高兴今天有两场热闹可以看。

  白伯良无奈地又坐回椅子上。

  他看了眼堂下的人,一个是脸上血色稍浅,但是站的笔直的晏辞;另一个是面上十分难看,想吃了老鼠屎般的查述文。

  “...晏辞你这又是怎么了?”

  查述文气得脸都黑了,转头对白伯良拱了拱手:“大人...”

  他话刚出口,晏辞就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

  “大人,草民要状告查佐官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在牢里私刑逼供,意图屈打成招。”

  白伯良闻言皱了皱眉:“这...查大人是衙门的官吏,不应当做出此举,此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查述文咬着牙上前,赶紧道:“大人,下官也是为了尽快将次案水落石出,情急之下才动了点小惩,只是为了恐吓此人,并没有伤及根骨,望大人明察恕罪。”

  白伯良“哦”了一声,略微放松了一些:

  “原来只是这样,这的确是你的失职,等一会儿要向这位晏公子赔罪才是。”

  听次语气,分明是想和稀泥,赶紧退堂就此了事。

  查述文听见他的语气面上一喜,忙道:“下官遵命。”

  这两人说的话云淡风轻,眼看着就想把这章翻过,这行为看起以前做过许多次的样子。

  那边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了一眼,苏青木是知道晏辞在牢里的样子,虽然他手上如今裹了纱布看不到里面的伤势,然而那种触目惊心的伤口分明是酷刑所制。

  “什么叫只为了恐吓?”他指着查述文怒道,“他手都被你弄成什么样了?!”

  “进了牢了,受点儿苦是应该的。”查述文看着白伯良不准备责怪他的样子,挺了挺胸瞥了晏辞一眼,淡声道,“都已经入狱了,还想在牢里清清白白?况且本官不施以惩戒,如何震慑不法之人?”

  “再说本官又不知道你不是真凶,不过是动了点小刑,你看着堂堂正正的一个男儿,怎生还如此娇贵?”

  岂有此理,男儿就不能娇贵了?

  晏辞也不否认,点头称是:“大人说的没错,草民这双手就这么娇贵。”

  查述文本来想损他一番,没想到这人竟然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终于忍不住拧着眉看向他。

  晏辞不疾不徐,没有丝毫羞赧,叹息道:

  “毕竟这可是镇上字写得最好的一双手,也是香调的最好的一双手,草民说的对吧白大人?“

  白伯良听着他一番话,正在暗自感叹怎么还有人这么没皮没脸夸自己的,突然被点名,一时语塞:

  “这...”

  “连张知县先前都亲口说过有草民是白檀镇之幸。”晏辞声音凉凉的,抬了抬眼皮看向查述文,“草民这双手若是日后落下什么病根,查大人赔得起吗?”

  查述文面色隐隐发白,吸了一口气,竖眉怒视着他:“你别一口一个张知县,别以为认识张知县就可以随意搬出来压本官!本官又不知道你是罪人,你在牢里的时候不说,现在埋怨谁?”

  “我当时就算说了,大人会信吗?说不定会以‘不知悔改’为由对草民用更大的刑。”

  “而且就算不知道,也没有肆意行刑的道理。”晏辞丝毫不松口,“更何况你若是想查,有千百种办法查明真相,你偏偏盯着我一个人,一心想从我身上得出结果。”

  “如果不是今日恰巧有仵作给我作证,今日再次回到牢里,我就算不死,恐怕也不能完整出来。”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夸张,主要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为了让外面围观的人对自己抱有同情。

  这种被私刑对待的事镇子上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大部分只是因为小偷小摸屈打成招火速结案的。

  围观之人果然纷纷点头。

  这些百姓多是在镇上生活多年的了,偶尔谁家有个纠纷被拉上公堂,那查述文为了尽快结案,没少私自动刑,只不过以前用的刑法都没有这次对这年轻人用的这么狠罢了。

  堂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点头赞同。

  晏辞这个目的虽说是达到了,可是一旁的顾笙听到他的话,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嘴唇颤抖着看着晏辞被垂下的袖子掩住的手,伸出手就想将他的手捉起来看看伤的到底有多重。

  晏辞微微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他颤抖的手,并且没敢看他。

  他今天既然敢敲升堂鼓,就是打定主意趁着周围人没走光,借着舆论要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于是刻意忽视了顾笙惊惧的目光,抬起头对白伯良道:

  “大人,堂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的事接下来一定会被传到镇上。”

  “希望大人行事公正,到时候若是镇上百姓听闻此中有冤屈却又没得到公正结果,一定会引得民心不安,如果因此传到张知县耳朵里,草民冤屈事小,影响到大人功业可就不好了。”

  查述文听完他这番“肺腑之言”,气得直发抖,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此人还长了张好嘴!

  白伯良果然一阵装模作样的苦思冥想,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没错,白檀镇虽小,但本官作为里正,是百姓们的父母官,若是本官都不能为百姓做主,岂不是要镇上百姓寒心!“

  他叹了口气:“查佐官,你这次行径的确有些过了。”

  他语气一转:“虽然如此,但想着目前衙门还有一件命案没有处理,这件事自当放为首重...所以便暂时将你罚俸三月,若是此间你能戴罪立功,便功过相抵。”

  查述文一听此处才算松了一口气,立马拱手喜道:“下官多谢大人!”

  他直起身子,轻蔑地着看向晏辞:“怎么,这下你满意了?”

  这惩罚相比于他的所作所为,明显是轻了许多。

  然而堂上的人大多都是小民小户,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懂什么法。

  他们世代只记得父辈口中“民不与官斗”的祖训,如今看了今天的这场堂审,方才知道若是在官吏手里收了委屈也是可以告状的。

  这不过这量刑多少,却不是他们能够懂的了。

  眼看这官吏真的被判了刑,虽然感觉有点儿轻,但是大部分人还很满足的样子,拍手称好。

  晏辞抬眼看了查述文表面故作恼怒,实则心里得意的样子,暗自冷笑。

  不是吧,真当自己是法盲?

  “草民不满意。”

  他抬了下眉头,看着白伯良故作惊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草民怎么记得大燕律法上所述:官吏怀挟私仇,拷讯无罪平民者,应当杖责五十,行为严重者还要贬官外放?”

  此话一出,堂下哗然一片。

  查述文原本还带着喜色的脸一下子变了,他顾不得气度,指着晏辞道:“你这刁民!本官不过是办案心切,说到底也是一心为民!到底与你有何怨何愁,你要这么紧咬不放?!”

  晏辞诚实道:“大人实在是误会了,草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燕律’所书,大人有疑虑自可请典一看。”

  “你!”

  他此番操作看的众人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这人还将‘燕律’看了一遍,还把里面的关键词背了下来。

  白伯良十分为难地看了一眼查述文。

  这人虽然平日有些急功近利了点儿,但在这小小的乡衙里还算比较好用的,要是真把他处置了,那自己以后各种事不得亲力亲为,到时候再判了什么冤假错案,所担罪责的不就都成自己了?

  他额头上又开始冒汗,看了一眼查述文,又看了一眼晏辞,听着堂下议论的声音,终于下定决心一拍惊堂木。

  “够了!”

  他沉声道:“查佐官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是毕竟在衙门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晏辞你所说虽是,但是世上没有绝对之事。“

  “本官念计查佐官以往的功劳,此间便免了杖责,但是罚俸之事便没有抵过之说。”

  不等晏辞再说话,他一拍惊堂木,赶紧道:“退堂!”

  眼看着白伯良兔子一样跑了,晏辞在心里“唉”了一声。

  虽然料到了这个结果,但看着用冰冷目光看着自己的查述文,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一声,轻飘飘道:“真是恭喜查大人。”

  查述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嘲讽:“你这刁民,不会以为搬出律法来就可以责罪本官?一个商贾,还妄想跟官斗?”

  他离去之前恶狠狠地看了晏辞一眼:“今日之事,你给本官记住了。”

  晏辞扬了扬眉毛。

  ...

  那边的几人是看的心惊胆战,这个时候才围过来。

  “大哥你怎么敢的?!”苏青木瞪大眼睛,脸上的土因为惊讶的表情“簌簌”地掉了一层,“你不怕他再找借口打你一顿?”

  晏辞道:“没事,他们想对人动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不过这镇子地处偏僻,镇上百姓大多不识字,不通法才会下意识对官吏有畏惧之心,让官吏们钻了空子。

  此时天色已晚,月上柳梢。

  外面的人三三两两都散去了,几个人这才出了衙门。

  杨安一直守在外面,他胆小怕事,这个时候才迎上来身后还跟着俩个小工。

  苏青木皱着眉:“你现在来有什么用,审都审完了。”

  杨安赶紧道:“有用有用。”

  他指了指后面的两个小工:“我刚才在外面已经让他们两个把今天的事都记下来了,明天就编成本子,传到茶摊上去,赶紧把咱们店里这些天受的委屈洗干净,店里因为这些莫须有,都多少天没进账了!”

  几个人边说边往外走,晏辞眼尖地看到衙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站着一个人。

  是乔哥儿。

  在王猎户被带进去以后,他就站在外面,此时看到晏辞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晏辞看见他过来,不等他说话便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乔哥儿咬了咬唇,重重点了下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

  几个人慢慢地往回走,只觉得这一天实在是过得心惊胆战。

  此时抬头看着头上布满繁星的夜空,众人这才感觉到身心俱疲。

  晏辞就不用说了,他在那臭气熏天的牢里呆了足足五天,身上早已不知道是什么味;苏青木扛着草席被衙役撵了半天,此时灰头土脸,还不如街边的乞丐干净。

  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路人都不敢靠近,于是便单独走在一起。

  苏青木看到了乔哥儿刚才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那个乔哥儿上去给你作证的,万一他不敢来,或是半道怂了怎么办?我看他看见男人跟见了鬼一样,怎么今天胆子还挺大的?”

  晏辞想了想,道:“你想啊,他被卖到镇上已有许多年了,到如今还是被王猎户打,那天被我救了一次后,后来便经常往我们家跑,说明这镇上到现在为止,我是唯一一个帮了他把他夫君打跑的人。”

  “所以他一定会有顾虑:万一我死在牢里了,那从今往后这镇上便没有真的能帮他的人了。衙门的人行事态度你也看到了,除了浑水摸鱼便是急功近利...”

  尤其是家暴这种在现代社会都很有争议难以审判的事,在这种性别不平等的古代,要想伸冤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报官行不太通,我就赌了一把,让你带话给他:如果他夫君牵扯凶案,再要求和离就会容易许多;如果王猎户被判刑或是流放,那么往后连房子带农田就都是乔哥儿和他孩子的...”

  大概是因为牵扯到孩子,所以乔哥儿终于下定决心。

  苏青木听完挑了挑眉笑起来:“你还真是...”

  晏辞无奈:“你不用这么看我,我既然答应乔哥儿,便一定会帮他。”

  ...

  快到镇口时,走在最前面的苏白术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嘟囔道:

  “这一天过得可真刺激,比杀一天猪还累。”

  她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苏青木:“赶紧跟我回去,你这身上的味,得烧多少桶水才能洗干净。”

  苏青木开口反驳:“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身手多么敏捷,那么多衙役一起追,都没追上我。”

  兄妹两个依旧同往常一样一边拌嘴一边离开了。

  杨安上前慰问了晏辞一下,信誓旦旦说明天就把今天的事传到镇子上,紧跟着便也离开了。

  晏辞和顾笙去了应怜的家里,将顾笙这些天的东西取了回来。

  顾笙自从刚才从衙门里出来,整个人状态就不太好。

  离开之前,应怜一直和他小声说着什么,顾笙垂着头听着,终于在临别的时候点了点头。

  他从刚才便没有说话,看起来心事重重。

  晏辞在驿站里叫了一辆车,把他俩送回乡下的屋子。

  这一路上顾笙一直低着头,晏辞以为刚才吓到他了便也没有开口。

  ...

  路上享受了这些天来最安逸的一段时光。

  晏辞推开车窗,迎着初秋的风,感受着发丝在风中扬起,又看了看不远处夜色下,他那阔别了五天的小屋,感觉像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

  如今只要让他能回家,让他在猪圈跟小毛小花过一晚他都愿意。

  到了门口,他抑制不住喜悦率先下车,然后习惯性地朝车上的顾笙伸出手。

  顾笙自然不会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可是今日看了看他被袖子盖住的手,没有扶他的手臂。

  “你怎么了?”晏辞看着他自己跳下车,低声问,“怎么从刚才就不说话?”

  顾笙抬起眼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依旧没有开口,却是突然踮起脚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脸用力埋在他的胸前。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

  “没事了。”

  他顺势环住他的背,小声安慰着:

  “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