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谢景行觉得疑惑又怪异的是,曹天雄居然没跟着离开,明明吃了亏,脸颊都还在抽动,却仍转身带着他们三人继续往前。

  谢景行右眼上眼皮突然跳动了两下,不自觉伸手按上眼睛,他心中莫名生出了些不明来处的不妙预感。

  事实证明,男人的第六感有时也很准,谢景行记性好,虽然只看了一眼,可现在不用将考票拿出来再次求证,他也确定“玄字三十三”就是他接下来九天六夜要待的地方。

  可面前这间号舍,除了隔绝左右两侧举子的两面侧墙还完好无损外,后墙有着不下五处的裂口,上中下左右都有,这是生怕他吹不着风啊。

  再看上面,两个碗口大的破洞正往里呼呼灌着冷风,吹得谢景行头面冰凉。

  而这时,一直领着谢景行走到这里的曹天雄终于不再掩饰满心的恶意,“看来,接下来几日谢举人就要待在这间漏风的号舍中,尽情享受冷风拂面的感觉了。”

  他一双眼睛被肥肉撑得只剩一条缝,那里面满满都是恶意,眼中的两颗眼珠滴溜溜地直转,越发显得令人嫌恶。

  谢景行只听得他口中的“谢举人”,就知晓曹天雄定是有备而来,那这间号舍也是有意弄成这副模样的了。

  就这么明目张胆?一点不顾忌巡场的校尉?

  他眼神在周围扫了一圈,发现不只是他的号舍,周围很大部分的号舍或多或少都有破损,有的号舍缺了个角,有的号舍顶上一条指宽的缝隙,更甚至是后墙也有几个小破洞,只是都不像“玄字三十三”破得严重,且破得毫无死角,任他如何躲避也躲不开被冷风割肤的未来。

  发现他面色不动,只眸色深了些,曹天雄很是不忿,可他脸上却僵硬地扯出了一个笑容,“会试前本是要修缮号舍的,可谁让你们运气不好呢,碰上了寒灾,人手都去救助百姓了,自然腾不出手来修理号舍。”

  见周围有其他举子也看了过来,曹天雄眼珠一转,声音更大,“不过朝廷总归还是将会试举子放在心上的,虽然没来得及将号舍修好,可这不是给诸位准备了煤吗?”他用手指了谢景行手中的煤篮,“有煤日夜不停地烧着,相信会试举子也冻不着。”

  看清他眼中的险恶,谢景行心中不妙预感更深。

  果然,只听他继续道:“只是若有人运气不好,煤不好烧,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说完,曹天雄脸上露出看乐子的神情,明晃晃盯着谢景行的眼睛,缓慢地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容。

  听他这么说,周围的举子们纷纷将号舍们旁的小铁炉拿过,烧了些煤,见没问题才终于放下了心。

  见谢景行一直站着不动,曹天雄面上逐渐出现了些气急败坏,“无论煤如何,反正是不能更换了,一旦进了文场,交卷之前绝不可出,怎么样都只能硬受着。”

  谢景行冷眼看他,思绪徒转,除了方才那一脚,之前是绝不曾见过面前此人的,曹天雄喷薄而出的恶意,盖然有方才的缘故,但号舍的情况,以及手上不用试就知道有问题的煤,其幕后之人定然不可能是曹天雄,他顶多只是一个棋子。

  谁会挖了这么一个大坑等着他跳?

  唯有心眼子比鼻孔还小的晟王了。

  关键是他还不能不跳,除非他愿意放弃这次会试,再等三年。

  谢景行垂下眼,心中闪念翻转,却不耽误他露出一个笑来,“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注)非是此届举子运气不好,分明是上天要考验此届举子们的坚毅向上之心,如此才会将重任交予我等。”

  待他话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叫得曹天雄脸色黑沉。

  “会试乃是科举入仕的最后一道难关,有凛凛寒风作陪,也算是别有一番意趣了。“谢景行看着曹天雄,脸上云淡风轻。

  “要为大炎朝鞠躬尽瘁,就应该有这样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兄台真是吾辈典范。”

  “遇事不惊,从容安详,方为处事第一法。(注:张伯行《困学录集粹》)想来我前几日时时忧惧寒灾使会试不顺,还是失了气度,得失心太重,未将孟子圣人奥义铭记于心。”

  在声声赞同声中,曹天雄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那就看你能嘴硬到何时去?希望你的身体也能如你的嘴一样硬,撑得住接下来的几日,可千万别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说完一甩袖,气冲冲离开了,仔细看去,居然还有些一瘸一拐的。

  将考篮和煤篮放在了号舍中,谢景行垂下眼,从煤篮之中拿起了一块煤,在手中掂了掂,入手沉甸甸的。

  谢景行在兵仗厂待了不少时日,虽然锻造红衣大炮用的是炭,可也有些时候需要用到煤,煤的重量他虽不能估算得很精准,心中大概也有些数。

  原以为篮子中装的是密度大的无烟煤,重些也是应该的,过来文场的路上天色昏暗,他也并没将注意力都放在篮子中的煤上,现在仔细看,手中煤分明与兵仗厂所用的煤是一样的,可他估摸出的重量却分明比兵仗厂中煤块重了近五分之一。

  将手中煤放回篮子中,掌上微微的湿润感表明篮子中的煤应是浸了水的,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想来在净心寺中,谢景行还是太浪了些,招得晟王彻底恼羞成怒,背地里使这些阴险手段,可他此时却只能受着,谢景行勾唇苦笑了一下。

  果然是人在做天在看,做人啊,就是不能太浪,这不,马上就有一个大跟斗在前方等着他呢。

  当然,若是忽略谢景行垂下的眼帘中冷不丁闪过的一丝冷光,他这反省还有些说服力。

  事已至此,既然这破得五花八门的号舍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着,想来是绝不会有巡检的兵士和校尉愿意出手帮他堵上这几个破洞的,且都已进入号舍中,想要更换煤也找不到由头了。

  看来这个暗亏,谢景行是吃定了。

  没有多花时间在无谓的懊恼上,谢景行手脚利落地将号舍收拾干净后,还是将小铁炉提了过来,又拿着铜壶去号舍排头打了一整壶水。

  剩下的三日,无论如何是离不了水的,既然场官为举子们准备了炉、煤、壶,想来是不会再为他们送热水过来。

  最后,他从考篮中将油布取出,铺展开后将两角缚在了号舍靠近后墙的内顶上。

  幸亏方管家准备的油布又宽又大,本是预备绑在号舍屋顶充当门帘,以遮挡风雨,避免试卷被打湿。

  还是双层的,可此时只能当作单面用,展开后,可以将屋顶破洞挡住,剩下的大半截也勉强能充作门帘,只是短了些,最下端只在充当书案的号板下方两寸,谢景行的下半身还是直接暴露在了冷风中,可总比从号舍顶落下雨雪来打湿试卷好上许多。

  近几日京城的天气时晴时阴,雨雪时而都能见到踪影,谢景行不敢赌接下来几日都是晴天。

  可后墙的几个洞却实在无能为力了。

  至于煤,谢景行也没有轻言放弃,上辈子不知是从哪里看到的,理想状况下,煤块被打湿后反而比干燥的煤更容易引燃,他隐约还记得,似乎是因为煤块中的水受热转变成水蒸气的过程中,会使煤块中的微小孔隙畅通,有利于空气中的氧气进入,使煤能够更充分地燃烧。

  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可总得试试,谢景行从篮子中挑了两块小一些的煤块,仔细感受了一番煤块的触感,也是湿的,就是不知道内部情况如何?

  将之放在了铁炉中,用火折子耐心地烘烤着,许是觉得煤炭浸过水,无论如何也没有用处了,曹天雄便没有在火折子上使手段,火折子很是耐用,烧了许久都未见熄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眼中总算是出现了一抹比火折子更亮的火光,他缓慢将火折子拿了出来,发现煤块儿居然真被引燃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随着火光冒出的还有一股呛人的浓烟,谢景行眉头轻叠,耐心等着,很快号舍中就烟雾缭绕。

  慢慢地,从炉口溢出的烟雾少了些,可却一直未曾断绝,两块小的都这样,大块的烟雾怕是更多。

  谢景行抬头环视了一圈号舍,跟升天了一样,眼睛更是熏得慌,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好生答题的。

  谢景行又试探着将铁炉搁在了靠门的号板下,受外面风影响,烟开始往外飘,因为烟雾只剩一小股,没飘多远就散了,没影响到旁侧和对面的举子。

  可却是不能放太多煤进去,不然烟雾还是会熏到旁的举子。

  其实在明日正式考试前,谢景行是可以在附近的号舍间走动的,若是他愿意,或许可以去找周围的举子要一块好煤,积少成多,或许运气好,也可以凑足三日用的煤。

  只是,别看方才赞同他话的举子不少,可他若是去要煤,就算每人只要一小块,对他们接下来几日用煤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也不会有几人愿意给他。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会试之重,谁也不敢有一丝轻忽。更何况,能不脏手就能除掉一个竞争对手,少个人争榜,他们上榜的几率就会大上一分,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这个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