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医院的路上,阴沉的天骤然下起了雨。

  雨势很快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急促地砸在车窗上,接连的几个红灯让车流堵在路口,没有伞的行人在雨中行色匆匆。

  因为雨天路滑,城西的架桥上车堵得严严实实,只能绕路。

  梁颂年给谈玉琢拨电话,打到第三个才有人接,对面传来的却不是谈玉琢的声音,而是一道女声。

  是医院的护士,梁颂年询问她手机的主人是否在身边。

  过了几秒,谈玉琢的声音在手机那边响起:“颂年?”

  梁颂年转头看向车窗外不断往下流淌的雨水,手机在他手里被握得微微发烫,“玉琢,不要怕,我很快就到。”

  谈玉琢沉默了一两秒,很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没事,你先别来了。”谈玉琢嗓音有点哑,不知道刚刚有没有哭过,“我会处理好的。”

  说完,没有等梁颂年的回答,他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挂断后的忙音混着雨水砸在车身上的闷响,像一根极细的针,挑痛梁颂年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无法平静。

  一切的光线,一切的声音倒灌进他的眼睛和耳朵,拥挤地占据他有限的身躯。

  雨刷器规律地摆动,没刷一次,车档前玻璃就短暂地清晰一瞬,转眼就被新的雨水打湿,整个城市都融化在其中。

  梁颂年看着不停摆动的雨刷,他奉行许多年以结果为导向的准则,在这一刻才觉出它的荒谬。

  电梯升上二十一楼,梁颂年赶到手术室外,谈玉琢已经签完了同意书,几个护士推着车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最上面放着几袋血包。

  隔着一小段距离,梁颂年看着谈玉琢的背影,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谈玉琢似有所觉,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任何血色,苍白无比。

  看见梁颂年的一瞬间,他的双腿一弯,直接跪了下去。

  谈玉琢踉跄地往前爬了两步,抓住他的裤脚,脑袋垂下,眼泪夺眶而出,“颂年,对不起,前面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了梁颂年皮鞋上,谈玉琢愣了一下,怕眼泪把鞋面弄脏了,下意识伸手用袖子擦。

  “谈谈,不要这样。”梁颂年心急如焚,蹲下身,抱住他的肩膀,“我没有生你气,先站起来。”

  谈玉琢没有力气,他站不起来,因为梁颂年的触碰变得更加惶恐不安,断断续续地抽噎,“手术……手术费……账户上钱不够……”

  梁颂年脑中嗡鸣声作响,喉头发紧,“没事,谈谈,钱我去补,我不会不管,别怕。”

  走廊顶上的白炽灯将谈玉琢狼狈的状态照得清晰,他的手不断往上攀,可也只抱住了梁颂年的膝盖。

  谈玉琢泪眼朦胧地看着梁颂年,机械性地重复了好几个“好”。

  梁颂年感觉到谈玉琢在抖,他的脸热,眼泪更热,落到手背上,像被灼伤一般刺痛。

  梁颂年尝试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谈玉琢明显地打了个颤,但没有再躲或者挣扎,整个人没有那么紧绷。

  梁颂年把他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扣住他的肩膀,“我先去补费,不会走,你坐在这里等我,好吗?”

  谈玉琢已经无法独立思考,梁颂年说什么他都点头。

  梁颂年微俯下身,用干燥的指腹一点一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最后在他眼角下轻轻地摁了一下,“不要再哭了。”

  谈玉琢没有说话,好像在走神。

  梁颂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谈玉琢的视线还在他的身上,脸颊到下巴上都是泪水,湿漉漉的像外面永远无法停下的雨天。

  梁颂年补完费回来,谈玉琢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多少表情,好像丧失了所有的魂魄,无法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

  梁颂年在他身边坐下,谈玉琢累极了般,头向左偏,碰到梁颂年的肩膀。

  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梁颂年的表情,确定自己不会被推开,才敢躺实了。

  有几缕碎发沾湿在他的颊边,梁颂年替他整理了一下碎发,将它们往后梳,两个人期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梁颂年抬头,看向手术室顶上“手术中”三个红色的大字,谈玉琢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温热的触觉,从他左肩膀开始,一路蔓延到心腔的位置。

  谈玉琢对命运的反抗从不激烈,如一叶小的扁舟,随波逐流,浪头过去,便什么都没有剩下。

  在医生告知他账户上钱不够的那几秒时间里,他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屈膝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就像他面对周时暴力行为,血流进他的口腔,他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含在嘴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道歉。

  他说一句“对不起”,血液就顺着嘴角滑落,直到漉湿整个下巴,滴落到地毯上。

  医院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此时此刻,这股味道代表了强烈的不安。

  谈玉琢动作幅度很小地动了一下,梁颂年低头问:“怎么了?”

  谈玉琢的嘴唇因为过高的体温,由苍白转红,他讷讷的,发出很轻的声音,“谢谢。”

  梁颂年沉默了几秒,他凝视着眼前谈玉琢的脸,无数影子与之重叠,却无法拼凑出他想象中的无忧无虑的谈玉琢。

  “你和我不用说谢谢。”梁颂年说。

  谈玉琢敛下眼睑,眼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还是要说的。”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陈春正好到了手术室门口,谈玉琢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被梁颂年扶着手臂,拿了几次笔最后握紧了,在上面签完字。

  陈春看着薄薄一张纸上被签得歪歪斜斜的黑色签名,手紧紧地捏着放在胸前。

  她走近谈玉琢,伸手扶住了他,谈玉琢视线一片模糊,看着她的脸两三分钟,才认出她。

  陈春把捏在手心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谈玉琢摊开手心一看,眼前花得厉害,勉强看清“平安”二字。

  谈玉琢看了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泣音,肩膀不停地颤.抖,但他没有掉眼泪。

  下午五点多,医生走出手术室,脱下手术帽,叫谈玉琢进去看最后一眼。

  手术室的门大开着,很短的一段距离,谈玉琢却感觉自己怎么也走不到了。

  谈雪浑浊的眼球缓慢转动,脱水干燥的嘴唇动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谈玉琢还是知道她在叫“宝宝”。

  谈玉琢平复下呼吸,尽量露出好看的笑容,俯下身,握住谈雪的手,“妈咪,我在这里。”

  谈雪的手冷得吓人,也瘦得吓人,几乎没有多少肉,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皮。

  谈玉琢摸到她食指侧一道凸起的伤疤,谈雪的力气小,拿刀砍人的时候没有控制住力道,把自己的手也伤了,这道疤就这样留了下来。

  谈雪眼睛循着声音定到谈玉琢的身上,谈玉琢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看清,他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五感是一个一个渐渐失去的。

  谈雪眼中的光渐渐散了,谈玉琢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反应。

  谈玉琢还是忍不住流泪,嘴角的弧度变得很难看,他不想谈雪走的时候还不能安心,于是一直不断地说:“妈咪,我过得很好,以后我都会好好过。”

  “我之前说去死都是骗你的,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

  在光芒最后消散的一刻,谈雪突然握紧了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双眼发直。

  “宝……”谈雪喘着气,却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妈……在……”

  “我知道,我知道。”谈玉琢扑到她身上,泪水汹涌,“妈咪,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

  谈雪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谈玉琢抬起头,看着谈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谈玉琢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全部的机能,来到了完全虚无纯白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躯体,也没有精神,只属于一片纯白。

  他终于有了些许的勇气,仔仔细细地看着谈雪的脸。

  谈雪闭着眼睛,看上去和他平时来医院看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但谈玉琢知道,这双眼睛再不回睁开了。

  有人从身后抱住他,医生给谈雪盖上了白布,记录了最后的死亡时间。

  谈玉琢便看不见谈雪的脸了,他看着白布下起伏的线条,一时有点迷惑起来。

  躺在下面的,真的是谈雪吗?

  真的是在摇晃火车上抱着他,在夏天档口前摇着扇子,在放学路上牵着他手的谈雪吗?

  谈玉琢站在手术台边,就像多年前站在房门边,接过谈雪手中的确诊单。

  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几张纸,就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

  谈玉琢身子晃了几下,耳边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

  等他再次醒来,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梁颂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的脸被手机屏幕光照亮,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疲惫。

  谈玉琢没有动,他以为自己会很悲痛,但意外的很平静。

  这股诡异的平静并没有让他好受半分,他只想就这样躺着,醒了就睡,安静的不惹人注目地活着。

  梁颂年抬起脸,床上的弧度一直都没有变过,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发现谈玉琢闭着眼在流泪。

  “谈谈。”梁颂年轻轻推他,“对不起。”

  谈玉琢摇了摇头,枕头很快就被他的泪水浸湿了。

  他和梁颂年都明白,钱并不能救下谈雪的命,他没有无理取闹到把谈雪的死算到梁颂年的头上。

  只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他无法思考谈雪、陈春、梁颂年或者其他人更多的事情,他变成了一个只能流泪的机器,只有把所有的泪水流出去,他才能不带着那么多湿的水汽时刻负重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