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地下室里, 粘稠的液体缓缓涌动,巫苏在血池中扒拉两下,然后撑住池底, 猛地把头窜出水面, 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里黑得太彻底, 伸手不见五指,极难闻的腥臭腐臭不要钱似的疯狂刺激感官, 臭得他忍不住呕吐起来。
要命的还不止如此,他淹在血池里, 因为太黑, 根本看不见这是什么液体, 只能感觉到很黏糊,他恶心得不行,又不得不四处摸索, 想赶紧摸出去。
在看不见的摸索中, 他好像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手感很奇怪, 硬中带软,软中带硬。
顺着那东西往上摸, 这像极了骨头架子, 还是外面还有层皮子包裹着的那种。
说白了就是干尸。
然后巫苏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他猛然从池子里跳起,无声大叫起来。
没错, 无声, 大叫。
他是在叫的, 但也许是死了刚活过来, 发出的声音嘶哑且微弱, 聊胜于无。
与此同时,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蹦了起来。蹦出池子后,他开始连滚带爬地跑,但他的跑法,因为看不见,只能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他感觉他好像踩到了一地的骷髅架子。
不确定,再踩踩。
换个方向,他感觉他好像踩到了一地粘稠的腐尸,不确定,再踩踩。
再换个方向,他感觉他好像踩到了一地软趴趴的肢体,不确定,再踩踩。
……这他大爷的还踩个屁啊,他慌死了,一阵一阵换着趟呕吐。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撞到了门,当他从门口撞出去,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啃地的时候,就算地上的是屎,他也会觉得是香的。
这条路从头黑到尾,导致他压根不知道刚才那里有什么,也不确定那是什么,只顾着一个劲地往外冲。
边跑边脱掉身上的衣服。他本来想拧干的,但这液体太过恶心,臭得不行,忍无可忍之下,他选择脱掉外衣,脱掉鞋子,只剩了里衣没脱。
他一直跑,却一直没跑到尽头,好不容易过了一道拐角,见前面有抹亮光,结果跑近了发现只是个要燃尽的蜡烛,而这里,仅仅只是一个拐角而已。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看了眼自己身上。那液体应该是黑红的,浸得里衣和皮肤都是怪异的颜色,他抹了抹手掌,把液体抹开,看到正常肤色露出来后,倒是忽然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胃里翻江倒海,他又忍不住呕吐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尽的恶臭,他没回头,继续往下一个拐角跑去。
这下面大得出奇,像迷宫一样,他跑了许久,累得快要提不动脚,却仍旧没跑到尽头,但空气中的恶臭却是稀薄了不少。
这意味着,或许方向是对的,他正在远离中心。
后来他累极了,实在跑不动,只能扶着墙摸黑继续往前走。
少主别院。
等四肢缓和过来之后,温故起身坐了起来,他口干舌燥,一脸茫然地看了眼四周。
黑漆漆的。
就在他想摸火折子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一坨鬼影似的东西,在一阵惊吓的酥麻感结结实实过了趟全身之后,他才转头看向床的里侧。
不看不要紧,看了又被吓一跳。
确实跟个鬼一样。
双目圆睁,瞳孔灰白,一动不动,鬼都没他吓人。
在意识到这人是谁之后,蓦然间,温故全身颤了一下,像是又被吓了一跳。
他探过身,伸手在景容眼前晃了晃,景容没反应,然后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探在景容的鼻子前面。
活的。
可不知为何,在知道他是活的之后,温故整个人猛然往后倒去,倒像是又给吓了个大的。
他张着嘴,也许是想叫,但他发不出声音,喉咙干涩不已。
因为他在床的外侧,所以往后倒的时候,直接往床下倒去,他想伸手拽住床沿,但已经来不及了。
慌忙之下,惊得四处乱抓,一只手无意间抓住景容的手臂,即使这样,也还是无力回天。
沉闷的落地声传来,他的身体压在地上的碎片之上,疼得他“啊~”了起来。
这次发出的声音倒勉勉强强是个人声,能听见了。
他吃疼地坐起身,揉着被碎片刺痛的地方,然后睁开眼,蓦地,似乎意识到一只手还抓着个什么东西,惊愕抬眼。
然后他那张吃疼的表情就那样凝固在了脸上。
死人般的景容被蓦然拽了一把,被迫半跪在床上,身体前倾,一双无神的眸子怪异地勾在温故脸上。
忽然之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景容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像花瓣上蝴蝶采完花蜜离去之后留有的余微轻颤。
他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温故,一动不动的,眼睛看起来很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骇人。
但这道眼神中所包含的各种情绪,震惊、哀伤、欣喜、难以置信,或者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皆在其中。
瘆人又心酸。
看得温故喉咙越发干涩。
长久的凝望间,景容那灰白的眸子肉眼可见的清明起来,迎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微微歪过头。
他张了张口,好像说了什么,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然后他往前一探,缓缓将手伸向温故。伸过去的速度极缓,指尖轻晃,带着难以克制的细微抖动。
他似乎想触碰他。
手还没触及到温故的身体半分,他的身体就止不住颤抖起来,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但他仍然红了眼眶。
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幻觉,他无法判断。
他还想像以前一样,勾住温故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去感知那温热的体温。他想念温故的体温,想得发疯,但那副身子一直是凉的。
只差毫厘就能触摸到温故的时候,景容忽然停下了动作,像静止了一样,手静静地悬在半空,没再往前探。
他清晰记得那副身体的体温有多凉,比他的体温还凉,比禁闭室的千年玄冰还冰寒入骨。
他不敢往前。
温故好不容易从碎片堆里坐起来,景容往前那么一倾,温故又倒了下去,压在碎片之上。他痛得“嘶”了一声。
沉闷的空间内,温故避无可避,只能和景容对视,对视间,温故撇下嘴角,眉梢染上一抹惧意,眸子也暗了又暗。
就着景容迟疑的那一下,温故手脚并用,不断往后缩。
他现在,看上去,又惊又惧。
景容的头又歪了一寸,目光散乱地看着眼前“动着”的人,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睛,停在半空的手终于又动了动,重新往前试探。
温故不断往后缩过去:“别……别过来……”
话里带着掩不住的颤音,和嘶哑声中一再强调的畏惧:“……你别过来……”
地下室。
巫苏在地道里走了许久,口干舌燥,晕头转向,感觉像是走了好几个时辰。
终于,他看见了曙光。
昏暗的烛光里,一道不太明显的阶梯出现在拐角,他用尽力气往上走,走到头的时候,上方被一块石头顶住,他用力顶了顶,石头分毫未动。
但他没放弃,继续用力往上顶,最后筋疲力竭,还是选择了放弃。
可能是死了刚活过来,又累得慌,脑子没打转,完全没有想过这种暗道可能是由机关控制的。但好在,正在他准备窝在那里昏死过去的时候,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然后开始四处摸索起来。
他摸索了许久,最后终于在阶梯旁,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位置,发现了暗扣。
从拉开暗扣开始,他的脑子就陷入了彻底昏沉的状态,从此看路不是路,眼前一片朦胧,怎么都看不清楚,眩晕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头眩晕得厉害,一路跌跌撞撞,他不知道他身在哪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知道往前走。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失去意识。
“还没醒过来?……真麻烦……药……”
朦胧不清的话语落入耳中,昏昏沉沉中,下巴被粗暴地扼住,嘴里灌进一股热流,苦涩从舌尖蔓延开来。
他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恍惚间缓缓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入目是景辞那张要死不活的脸。
“嗯?醒了?”景辞随手甩开药碗,倚在一旁擦拭手上的药渍,他擦得极不认真,随手擦了擦就把帕子甩开,然后抬手闻了闻。
闻到没散尽的药味后,景辞嫌弃地皱了皱眉:“两天,真够能睡的,要不是他要见你,我也不会亲自……”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床上的人就不见了踪影,景辞眼皮猛然一跳:“你去哪?”
景辞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他一闪而过的背影。景辞不明所以地跟出去,一出院子就不见他的人影了。微亮的月光下,景辞挠了挠头:“跑哪去了?”
看了看左边:“这边?”
然后又犹豫着看向另一边:“……还是这边?”
夜空下,一人扶着头跌跌撞撞地走在月光下。
他穿得单薄,风轻轻那么一过,就哆嗦了起来,连步子都有点飘。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一时之间,竟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
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空,直接一脚踩进了湖里。
湖水冰冷刺骨,寒意直击心脏,他猛然醒过神,扑通了好一会儿,拽住岸边的水草才得以爬上来,他想他也许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借着这个突然的凉水澡,他好像终于醒了过来,抬脸看了眼月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然后缩起身体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座别院门前。他抬脚往里走,门口值守的弟子见了,抬手将他拦住:“你是何人?”
不让他进去。
好歹是深夜,天上就算有月亮也没到亮如白昼的地步,再加上他又落了水,很是狼狈,认不出来实属正常。他将头发拂到身后,露出脸,道:“是我。”
声音很沙哑,低沉到已经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声音。他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再次往里走。却不想刚一抬脚,就再次被拦下,还把他给推了出去:“哪来的弟子,竟敢擅闯此地,活腻了吗?”
他浑身乏力,体力本就不支,被这一推,就直接跌坐在地。
值守弟子常有变动,可既然守的是这里,就没道理不认得他。他茫然地抬起头,有些无措地看了别院一眼。
也没走错啊。
而他现在也冷得更厉害了,手脚冻得僵硬,有点不听使唤,嗓子又痛,试着张了张口,结果没能发出声音。他捂住脖颈,等喉咙稍稍回暖后,尝试好几次终于艰难出声,勉力说道:“我是……”
话还没说完,大门被里面的人拉开,露出一条缝隙,只听里面的人冷声斥道:“吵什么?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一听这话,两名值守的弟子明显慌了起来,连忙道:“师兄,有个说不清话的弟子在这里赖着不走,还想硬闯。”
跟他们的慌乱不同的是,听到里面的声音,地上的人眼里闪过一丝眸光,像坠入海中见到浮木一般,冲里面喊道:“林朝生……”
但他的这道声音,却被里面人的一句“赶走”和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彻底掩盖了。他还想再喊两声来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值守的弟子没给他机会,一人提起他一只手就把他往外拖,一直拖到看不见别院了,才把他扔下。
“赶紧滚,别大晚上发疯。”弟子甩甩手,转身就走,走时低声对同伴道:“这人是不是喝多了,发酒疯呢?”
“酒味是没闻到,药味倒是挺重的。”同伴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回头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还有些气闷地道:“站住。”
声音虽然很沙哑,但听上去却很有底气,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闻言,两名弟子都不约而同停下步伐,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谁啊?”
如果不是听他一副背后有人的样子,他们会头也不回地走掉,不会多此一问。而很快,他们就发现停下来听他说话是个错误。
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一瞬间就笑出了声。看他们不信,他还想争辩两句,奈何嗓子实在不争气,再难出声,他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别院走。
他们本来只当他是喝多了,没想继续搭理他的,但见他还要过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其中一名弟子低头笑了一下,“没醒酒是吧?”
说着就把剑扔给同伴,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然后提起他的衣领,大步拖至湖边,道:“那我就来帮你醒醒酒。”
寒气笼罩在湖面,银色的涟漪一阵又一阵荡漾开来。弟子将他的头从冰冷的湖水中按下又拽起,如此往复好几遍之后,道:“这回酒醒了吧!”
然后弟子松开手,潇洒离去,只留他一个人还趴在岸边。
浸完凉水,头上传来阵阵刺痛,将这股寒冷感传遍身体。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反抗,也没有更多的力气爬起来,就着刚才的姿势,他长久地趴在原地,头悬在边缘,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湖水。
静谧的月光之下,湖面上的倒影虽然不是特别明显,却也勉强能看清他的模样。
等到聚拢目光,渐渐看清自己的脸后,震颤的感觉从胸腔一点点弥漫开来。
怎么会呢?
怎么会是巫苏的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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