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总裁豪门>县城青年之入世>第84章 中州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大概唯此一句传世,而这句诗,恰好将中州市和旗市联系起来。中州市是山河省的第一大市,不论是历史之悠久、人文之厚重,还是经济之发达、地位之超然,省会都非其敌手。不过很多省份都有类似的情况,例如大连之于辽宁、青岛之于山东、苏州之于江苏、厦门之于福建、深圳之于广东、三亚之于海南,从北到南好像例子不少,不过细看这些城市大都沿海,像中州市这样的内陆城市,比省会坐大的似乎不多。

这次全省的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整顿提升现场观摩大会,就定在中州市召开。中州市矿产资源方面的问题,比原平市更古老、更全面、更深刻。

中州市号称地处天下之中——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按照什么算的,“天下”又怎么算天下,方正这个说法一直流传了下来,被写到了中州市所有的宣传片、广告词、招商手册里。历史上的中州,谁能想来这里称王称霸,好像王者不到中州,就算不得真正的王者,就无法取得王者的合法性。中州就像是《冰与火之歌》里的铁王座,原着中铁王座十几米高,拍成电视剧《权力的游戏》时为了节省经费明显缩水,虽然是坐在荆棘般的利剑丛中,可是野心家们都想来坐一坐,但冰冷的铁王座其实也是“烫屁股”的,毕竟这玩意儿可是巨龙“黑死神”贝勒里恩用龙焰熔掉上千把敌人投降时的弃剑铸成的,征服者伊耿曾说过国王不应坐得舒服,刻意下令将铁王座造成这样。中州和铁王座不一样的是,这里待着很舒服,不但区位条件优越,而且地上盛产美女,地下孕育宝藏,既有特别优质的铁矿石可以熔兵铸剑,也有烧制精致瓷器的宝贵泥土,更有兴国聚财鼎定江山的金矿矿脉,所以此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称王称霸之城,如今中州市的城北区,茫茫群山,状如龙脊,藏风聚气,古来王侯将相坟茔满地,旧时候每遇灾年谁家过不下去了壮着胆子去盗墓掘坟,大概率不会空手而归,有的挖出一个青铜鼎据说能管三代富贵,大英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这里的许多宝器,七八十年代还曾破获了几起惊天盗墓大案,后来官方采用了“散播鬼怪故事、放养野生动物、加装监控视频”等等一系列举措,风气才慢慢扭转过来。不过,这次出事的,还是这片区域。

饱暖思淫欲。近年来经济发展、物质充裕,吃饱吃撑了之后就开始在精神层面瞎琢磨:为什么古代的帝王将相们,都把坟墓建在这里呢?是不是这里风水好、利子孙?是不是这里可以江山永固、福泽绵长?于是在中州市的达官显贵们之中,渐渐兴起了修祖坟的热潮。一般的达官显贵,坚持墓地要枕山面水,必须“前有照、后有靠”,前有水流穿过,后有山峰依凭,你用花岗岩做墓碑,我就用汉白玉做栏杆,你在墓碑上刻了祖宗十八代,我就请文学名家撰写千字长文、请书法名家题撰刻成超级大碑光耀门楣;不一般的达官显贵,则直接学习继承“因山为陵”的汉唐雄风,包下山头建造祖坟,有的在建坟过程中意外挖出了矿藏,那么建坟的事情先放一放,换个地方再建,这里继续挖矿,结果矿是越挖越滥,山头越占越少,因为争抢矿藏圈钱、争抢山头建坟的情况越来越多,终于发生了大打出手、械斗群殴的恶性事件。事后达官显贵们意识到情况不对,开始抱团取暖,及时平息事态,但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奢侈之风就如脱缰之马,一旦失控,就完全失控,当年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还历历在目,故事发生地嘛基本就在中州市的地界,故老相传的细节足够生动传神令人瞠目结舌,那还仅仅是活人之间的斗争,如今斗争升级,已经成为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多重斗争。“活人的斗争”是夺矿大战,这是金钱利益和家族脸面的现实之战;“死人的斗争”是争坟大战,这是为子孙计和家族脸面的未来之战,“活人和死人的混合斗争”是活人的夺矿大战、挖矿竞赛过于激烈,导致死人的争坟大战也跟着一起升级——矿山一挖、矿石一炸,也就宣告着龙脉被断、风水被破,那还了得?这还能忍?必须斗争到底!于是各种矛盾和问题交织叠加,层出不穷,愈演愈烈,直到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山河省,大开言路,兼听则明,各种举报信件和线索如雪片飞来,痈破脓流,水落石出,达官显贵们显然没有想到本想来让老祖宗们来此风水宝地长眠安居,却不意最后东窗事发,一把老骨头埋进去又被刨出来一遍,这回连发回原籍的待遇都没捞着,直接全部火化化作一缕青烟。

雷霆整治只是第一步。如果就事论事,指哪打哪,体现不出举一反三的诚意和引以为戒的严肃,本着“一人得病、全家吃药”的原则,必须把全省各部门和各地市党政主要领导都薅过来召开一个高规格的大会,彰显决心,亮明态度,对下有说法,对上好交差。

原平市因为提前开展了矿业秩序整顿工作,并且在市县两级专门成立了专班、制定了方案、采取了措施,站位高、见事早、行动快,受到了省里的点名表扬。石必成康复痊愈,返回岗位,跟随原平市领导,带着郝白等专班骨干人员一同参会。此时的石必成,已经知道当时危急关头正是郝白舍生忘死以一己之力扶床而出,才把自己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并且通过介绍文宁县中医院的神针医师,最终把自己救醒。郝白者,救命恩人也,本已使石必成心存感激,后来又得知岳父当时还曾对着媒体镜头捏造事实虚构场景恶意引导舆论,心中更多了许多愧疚之情。石必成短短几天消瘦了十几斤,胖胖的圆脸竟然如海水退潮露出海床那样,让五官从厚厚的脂肪里挣脱出来,倒是显得年轻了不少,这时候如果再问旗市那个小服务员,应该不会说出来“父女情深”这样大逆不道杀人诛心的话,顶多说一个“兄妹情深”。

会议定在中州大礼堂召开。中州大礼堂庄重大气、气势恢宏、宏伟壮观,是全省为数不多的仍在如常使用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落成已近百年,沧桑自不待言,最难得的是中西合璧、兼容并蓄的建筑风格,既吸纳了中国古代大屋顶、斗拱、木雕、彩画等传统特色,又采纳了西方古典柱式、拱券、腰线等古典主义装饰手法,像是一位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长者,让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省主要领导出席大会并作了讲话。领导痛心疾首地指出,山河省发展到今天,经历了很多,收获了很多,也错过了很多,必须“彻底的反思、真正的觉醒”。先说的是中州市的问题,领导高瞻远瞩,慧眼如炬,洞见本质:中州市的问题,表面上看是乱挖矿产资源、违法圈地建坟的问题,其实是粗放的路径依赖、盲目的攀比心理、单薄的法治意识的集中反映,是社会治理的深层次问题,根源在于中州厚重的历史。中州厚重的历史,没有成为中州奋蹄飞奔、腾空而起的上马石,反而成了中州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绊脚石,实在是令人扼腕而叹。

随后领导触类旁通、发散思维,从“方式”的角度进行解剖:看看我们的思维方式,一说抓发展、搞建设、上项目,就知道伸手向财政资金要钱,每个部门每个单位都像是旧时代地主家的败家子一样,以把钱从爹娘的口袋里掏出来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为荣,从来不知道用改革的路子、市场的办法破解资金制约问题;看看我们的生产方式,人家长三角珠三角都在玩黑灯工厂玩高科技玩芯片玩AI了,而我们还在吭哧吭哧埋头挖矿,就像一头插到庄稼地里肆意糟蹋白菜的老母猪一样,永远不知道抬起头看看远方,就知道吃饱喝足往那一躺,等着过年的时候任人宰割;看看我们的生活方式,有的同志主业是打麻将,打麻将实在打不动了才去上班休息,有的同志心思不在工作上,副业风生水起,事业一塌糊涂,还有的同志过的生活,每天不是开会就是准备开会,不是喝醉就是准备喝醉,等等等等,看看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当官的样子。

在分析了形势、部署了任务、安排了工作、强调了纪律之后,最后领导讲了一句充满哲理的话,“中州乃至我省在历史上很有历史,但现在也只剩下了历史”,并振臂高呼“我们要让中州市让山河省,从历史深处走出来,不再等待、把握现在、拥抱未来!”

掌声雷动。郝白是头一次现场参加全省大会,在这样庄严肃穆的大礼堂,更兼有督查会风会纪的工作人员来回巡视,郝白像是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坐得笔直笔挺,除了做笔记,一动不敢动,想起在楚鹿乡垴头村小学开全校大会的日子,感慨说在省里上班的兄弟们很痛苦啊,开个会等于上刑,每天开会就等于每天上刑。石必成说,主要你是第一次参加,习惯了就好了。就好像你是一个小偷,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心跳加速,脸红脖子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紧张,时间长了就好了,时间长了你就会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惯犯老手的松弛感和自然感,慢慢来吧年轻人。郝白心说,老石同志自从昏迷了一回之后,说话都不打官腔了,接住地气了。

会期一天,上午召开大会之后,下午组织集中观摩。十辆大巴车,浩浩荡荡前往中州市城北区,从繁华都市到苍茫郊野,这条出城进山的道路,千百年来多少贤明的、昏庸的帝王,正直的、邪佞的将相,多少怀古的文人骚客、祭祖的孝子贤孙,都是从脚下的这条路,走向山中那片王侯将相的坟场,或哭或叫或凭吊,或奉敕修墓光宗耀祖,或开棺戮尸挫骨扬灰,兴亡、荣辱、生死都在这里。

如今的群山之中,更像是一个大型的考古现场。各式各样豪华的坟茔,正在一个一个捣毁,刚埋进去不久的棺材和骨灰盒,正在一个一个挖出来,纪检机关和税务机关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到场,划区包片、各负其责,抄录墓碑上立碑者的名字。凡是能在这里建坟的,非富即贵,不是做官的,就是经商的,而且还都不是小官小商。这次省里下了决心,务必一查到底,彻底整治。抄录下碑上的名字,凡是做官的,由纪检机关深入调查,凡是经商的,由税务机关深入调查,秉持“纵横术”适度拓展调查范围:“纵”就是在时间维度上要延伸,查不出三年五年的问题,就把调查范围扩展到十年二十年,总会查出问题;“横”就是在空间广度上要铺开,既要查经济方面的问题,也要触类旁通查一下生活方面、作风方面以及思想方面的问题。

好在立碑这事儿没有见义勇为的,都是自顾自家的,名字刻的清清楚楚,无可辩驳。倒是真有几个,非说碑上的名字不是自己,是同名同姓,但凡事就怕“认真”二字。好,你说这不是你,行,咱们开棺验尸做dNA,好在热衷于迁坟的人士其父母长辈基本都是土葬,还能提取骨殖头发做鉴定。在倒查风潮的冲击下,很多人不禁后悔:早知道上头查的如此认真,当初说什么也应该把政敌的祖宗十八代迁到这里,立上一个大大的碑,端端正正刻上他的大名。

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