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综武侠]天下有敌>第38章 逍遥 8

  灵鹫宫石洞中。

  十五六形貌的少女身着茜红短衫月白长裙,凌空盘坐在石壁前,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中吞吐白气,衣衫无风自动,身周气劲成墙,却始终控制在她身侧三尺之内,没有触及石壁半分。

  她运功一周天,双手收归膝上,掌心朝天,吐出的白气成云雾缭绕,人在其中,仿佛腾云而起,随之一声轻呵,烟气又消失,足下一踏,身形再度凭空拔起一截,双掌运气挥洒,一套《天山六阳掌》施展开,意气横绝,潇洒清逸。

  这《天山六阳掌》以阴阳二气为主,以九招变式为核心,共有三九二十七招,每一招都精妙绝伦,是她最惯用的功夫。

  渐渐的,她手中的六阳掌开始脱离石壁上记载的范畴,招式动作依旧飘忽若仙,只是越发不着痕迹,似左实右,似轻实重,掌风带阴阳之气,或分行两路,或混为一体,难以捉摸,明明优雅如同舞蹈,却招招致命。

  最难得是她虽然掌风激荡,真气纵横,却始终在控制中,连足下的石地都没有留下一个脚印,显然远远不是全力施为。

  两个时辰后,她终于收招落地,走出了石洞,石洞外一三十多岁样貌的妇人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物。

  齐乘云的武功底子依旧是《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门武功的阳气极盛,运功久了还是会浑身发热,她有点洁癖,身上有汗就不舒服,总要洗干净才行。

  顾绛本没有这个习惯,但是齐乘云自幼修习《唯我独尊功》,这个习惯也是六岁就养起来的,他也受到了影响。

  “小余,你的武功也到火候了,不去石洞中看看吗?”

  那妇人笑了笑:“尊主,阿余的资质有限,能把尊主教的这些练纯熟就耗尽全力了,哪有心再去看石洞里的神功,咱们就算进去,也看不进那些武功,只觉得头昏脑涨。张姑姑都说,咱们整个灵鹫宫里,除了老主人,只有您练全了所有石壁上的武功,您是神仙中人,和咱们不一样。”

  对这评价感触最深的是王霄和,他第一次见到顾绛练功时,是真觉得这场面不似他印象中的武功,更像是吐纳真气、修道成仙的路数,再从阿萝那里知道面前顶多十六岁小姑娘相貌的女子居然已经快八十岁了,更觉得阿萝的姑姑是神仙。

  有时候他会好奇阿萝的父母,也就是乘云姑姑的师弟师妹是什么样,他们既然是同门,年岁相差也不大,那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人物。

  只是阿萝不喜欢提自己的父母,两人初相识时,她只说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感情不合,父亲抛下妻女离开,后来她母亲也改嫁了,把她交给姑姑照顾,两个人从来没找过她,她虽然管齐乘云叫“姑姑”,但是在她心里,齐乘云比她父母更亲。

  “他们的确都是逍遥派之人,我父亲是个少有的美男子,至于我母亲,我长得有六分像她,但也不如她美艳,如果仅论容貌风姿的话,她的确和姑姑不分上下。”

  结为夫妻后,李青萝不再向丈夫避讳自己的身世:“她后来成了西夏的皇太妃,如今的西夏国主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她深居简出,我能独自行走江湖时偷偷去看过她,但没敢靠近,只觉得她苍老了许多,后来我从江南回来,听说她已经病逝了。”

  她见到的当然不是李秋水,而是李秋水失踪后,代替她入宫的小妹,她们姐妹模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她小妹有酒窝,多了一个痣,李家小妹虽然因为姐姐和天山有所往来,也会一些武功,但她娴静淡雅,修为并不高深,自然不像逍遥三老这般容颜不老,无病无灾。

  加上西夏皇宫内势力错杂,风云诡谲,李家小妹又没有李秋水的武功和心计,她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很难说清。

  李青萝离开母亲时太小,她年长后回到过无量山石洞,对母亲的印象更多来自于那尊玉像,觉得那玉像就是母亲。

  如此一来,她自然觉得李家小妹和母亲的特征完全一样,又听人唤她“李太妃”,便以为她是李秋水,想她如今是王权贵尊,自己这个前夫的女儿,的确没必要再见了,只是在她死后墓前哭上一场。

  这是李青萝的一桩伤心事,王霄和听了,心疼妻子身世凄苦,也再不提。

  以至于这桩误会就此无解,连顾绛都不知道她被她爹误导,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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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青萝和王霄和的女儿出生在春天,这一年的春天,缥缈峰上的桃花开得灿若烟霞。

  王霄和给女儿起名“语嫣”,取自“笑语嫣然”,他对女儿唯一的期望就是盼她能快乐无忧,常带笑颜。

  这个活似李秋水幼时模样的小姑娘玉雪可爱,每天被她爹娘带着疯玩儿,爬山涉水,上树下河,半点没有原著中大家闺秀的端庄腼腆,她继承了外祖父天赋,聪明早慧,记忆力超群,性子却像她父亲一般温和纯澈,还有点跳脱。

  她的爱好倒是像母亲,成天泡在花草里,阿萝直说只有这点像她。

  但在顾绛看来,这是她过于早熟,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好,要吃药的缘故,果然等她再大一些,学了识字,就泡在了灵鹫宫的杂书中寻找医治父亲病症的办法。

  顾绛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但也没有阻止她为了给父亲治病而努力,不只是她,阿萝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希望。

  或许还真是她们母女的诚心所动,王霄和比顾绛预期中真多活了一年。

  也有可能是他实在想陪女儿度过十岁的生日,才硬撑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桃花开尽梨花盛,梨花开尽时,人也终究到了离散之日。

  这天夜里,李青萝听着女儿趴在丈夫床边说话,她是个乖巧的孩子,知道父亲身上不舒服,只挑开心的事说,父女两个说着说着,说到了父亲年幼时的光景。

  “我没见过你祖母,听你姑姑说,她喜欢芍药花,可惜不会种,你祖父后来,看芍药就伤心,家中也不许种了。我遇见你娘,就是看到她种的花。”

  王霄和的气已不足,说话一句一顿,面色苍白如纸,神色依旧是温和的,轻抚着女儿的发鬏,王语嫣看着父亲,突然开口道:“阿爹,我们去江南看一看阿娘种的花吧。”

  李青萝在旁边听见这话一愣,想到王霄和的状况,也就在这个月了,哪里还能去姑苏?顿时心中惨然,王霄和不愿教李青萝难过,笑道:“你娘多年未曾去姑苏了,你就算去了,也见不到那些花了。”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分明落寞。

  怔怔出神的李青萝放下手里的针线,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她攥着一个药瓶,抱着一堆衣物走了进来,开始收拾东西。

  王霄和父女不解地看着她,王语嫣小声问道:“阿娘,你做什么呢?”

  李青萝道:“你不是想去江南看花吗?我收拾东西,你们两个今晚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就走。”

  说完就赶王语嫣去睡了,王霄和望着她,她从袖中取出那个瓷瓶:“这是我从姑姑那里讨来的药,叫做‘茶烟散’。我之前一直不肯用,它一颗能保人康泰如常十五日,一人一生最多只能吃三颗,三颗就是四十五天,四十五天后药石无医。”

  这是救命的神药,也是要命的毒药。

  她拿着瓷瓶的手止不住颤抖,王霄和稳稳托住她的手,将药瓶取到了自己袖中,轻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这近一年都没什么精神,比起只能躺在床上,能够起来陪你们走一趟,我也算无憾了。”

  李青萝终于支撑不住,软伏在丈夫怀中,她为了防止惊扰到女儿,还咬着牙不出声,只有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哽咽难言。

  王霄和环着她,哄道:“阿萝,莫伤心,莫伤心,我绝不愿教你难过,今天哭过,就不要再哭了,好吗?”

  他轻柔地为妻子擦去泪水,缓缓说:“我的阿萝,还是笑着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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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这一家三口启程去往姑苏,顾绛也带人一起走,毕竟他们这病人、小孩的,全靠李青萝照顾,也照顾不过来,万一遇到高手找麻烦,更是顾此失彼。

  因为王霄和的身体受不得颠簸,他们以水路为主,顾绛找了稳固的大船,一行人沿江而下,远比陆路要快,而且江上风光旷阔,沿途靠岸休息时,还可以上岸去看看。

  王语嫣起初几天玩得很开心,但在第一个十五天结束,看到王霄和受药力摧折,咳嗽吐血后,哪怕他服下第二颗“茶烟散”,次日恍若无事,她也不再跟着下船去玩了。

  顾绛不喜欢这种看着分离之日一点点逼近的氛围,他每日只坐在船头上练功看书,旁人知道他喜欢清净,也不上前打扰他。

  王语嫣不想下船了,她父母倒兴致很高,每次他们俩出门去逛逛,就把女儿放到顾绛身边。看着王语嫣与李秋水一个模子拓下来的脸,他有时候会有种错觉,感觉跑去玩的是无崖子和李秋水,这对不靠谱的师弟妹把女儿扔给他照顾了。

  如果他直接作为齐乘云出生在这个世界,他是没有心情和小姑娘抢情郎的,没有这些情债纠纷,或许无崖子和李秋水也不至于走到最后的那一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还像小时候那样亲如手足,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也许真会帮他们带带孩子也说不定。

  啧,就算他们的关系没能一直保持,阿萝也是他带大的。

  顾绛想到这里,一时失笑,他并不喜欢假设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去在虚拟中寻一个圆满。可大概是阿萝的经历让他想起了她的父母,而他自己虽然貌若少女,其实已经快九十岁了,人上了年纪,就有太多往事去回忆。

  《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能够阻止身体的苍老,却不能缓解心境的苍老。

  岁月流逝,不在一朝一夕的时间累积,而在经历一次次悲欢离合,“天人之境”虽然给了他能窥见“天心”的台阶,却也让天道之下的人世沧桑更鲜明的堆叠在他的心上,让他站在河流的上游,就看见大河东流入海的结局。

  再多人逆着川河向上,想要改变河流的走向,挽留东去的逝水,都无济于事。

  他也是涉水之人。

  他提前揭破傅红雪的身世,解脱他背负的仇恨,但傅红雪十八年的苦修和仇恨教育已经铸就了他的性格,他天生的残疾和病症已经决定了他骨子里的脆弱和倔强,即便没有仇恨驱使,他也会自己选择去为养母复仇,他依旧会去到那座边城,在那里遇见同为了旧事而来的叶开。

  他一手抚养阿萝长大,教养她为人处世,可她作为无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儿,父母的缺席让她天然渴望着爱和被爱,这是无论谁都不能填补的,所以她即便口中说不想母亲,人依旧总往姑苏去,惦念着当初与母亲分离的太湖边,所以才会在那里遇见王霄和。

  这就是命中注定。

  命由先天决定,由大势推动,太多人喊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依旧逃不出自身局限和时代画下的走向,世间有几个人能真正的掌握自己的命运?

  古往今来的圣贤留在史册间的,也都是声声诘问号呼。

  无边苦海,即便登上彼岸,也只能沿着海岸逡巡。

  真正的超脱之道在哪里?

  顾绛望着脚下江水粼粼,映着灯光月色,不由抬头望向那随夜色升起的明月。

  百川东流,沧海桑田,岁月滔滔,尘世痴迷,爱恨别离,生老病死,身如孤舟,灯火飘摇。

  唯有明月当头,穿过万古长夜,朗照千江,水流百转千回去,月影只逐清辉来。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句诗,是逍遥子苍老的声音穿过久远的记忆,在悠然吟诵着:“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天山再高,云海苍茫,仍由一轮明月照彻。

  是了,是了!

  是明月出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