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的骑士阶层被蒙古的铁骑击败后,维护统治的基石被撼动,宗教和政权都出现了分裂,这是西方变革动荡的开始。

  顾绛在游历期间被卷进不少斗争中去,一一例数的话倒比在中原时还精彩复杂几分,毕竟在中原时,他作为魔门的魔师,没几个人真敢算计到他头上,可一个独行的东方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他本人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作风。

  当他在西方搅风搅雨、事情结束就易容走人的时候,中原的境况就像是火上煮开的热水,没有庞斑这个盖子后,终于彻底翻腾起来。

  庞大的蒙元帝国因过于粗暴的统治手段和糜烂的上层阶级快速消耗着它的寿命,因为压抑的整体环境,还有魔门对正道的打压,江湖上的黑、道组织快速发展起来,并渐渐拥有了和白道相当的势力,毕竟在乱世中,活下去成了绝大部分人唯一的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道德和秩序的边界总会被轻易地突破。

  这个时候依旧坚持固守正道,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这也是庞斑选择干脆离开中原的原因之一。

  他无心天下,既然如此,也不必和正道之人纠缠下去,而且对他而言,这天下由正道执掌好歹还有一个清平的秩序,确实比魔门搞得乌烟瘴气好。

  庞斑面前的小锅里咕嘟嘟煮着,柴火不算干,烧火时总冒起些黑烟,熏得锅底也发黑,还有一股木柴烧焦的味道,锅里的蔬菜被放在一起炖,说精致,连调味都很少,说粗糙,还能用不同的菜搭配起来。

  这锅炖菜的主人当然不是庞斑,他如今的修为已经沟通了人体与天地的桥梁,按道家的说法就是“餐风饮露”、“食气而生”,所以对饮食并无依赖,只有想吃时才会用一些。

  捡了树枝来架锅煮东西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简陋的衣物,头发因为太久没有洗打成了饼,被用布条简单地绑着,她盯着锅怔怔地出神。

  这是大篷车里的女人,庞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四岁,是这一片有名的雏妓,当时庞斑正在处理一只兔子打牙祭,就看到她拎着裙子,赤着双脚和小腿凑过来,问他能不能分她一点吃的,她可以用东西交换。

  庞斑看着这个过早成年的女孩,成熟和天真在她身上糅杂成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他在中原的一些地方也见过,东西方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但在这点上倒是达成了一致。

  于是他用一只兔腿和这个小姑娘交换了一串石头做的手链,并提醒她下次不要再相信那个男人的鬼话,这东西根本不是宝石。

  穿着潦草的女孩闻言破口大骂了那个客人一顿,边骂边吃,还挺有节奏感。

  最后这个姑娘给他跳了一支舞、唱了一首歌,说实话,水平很糟糕,庞斑见过那些贤者、贵族身边的歌者,更是在大都看过色艺双绝的女子表演,魔门阴癸派一脉的天魔法在声色上钻研极深,天命教中七八岁的孩子都不是这唱歌略微跑调、跳舞就会转圈的水平。

  听到庞斑的评价,她先是呸了一声,然后支撑不住地笑起来,仰倒在草地上,把自己滚得更脏了。

  如今十九年过去了,在得知庞斑要返回东方不再来后,已经面露风霜老态的女子就找出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菜,炖了这么一锅东西,坚持要分给他一碗。

  庞斑没有拒绝这一碗蔬菜乱炖,慢悠悠吃完后,还点评了一句:“你的厨艺比你当初的歌声还糟糕。”

  女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抢过木碗说道:“我就知道,你虽然装扮得像个穷人,其实是东方某个贵族家里跑出来的娇贵老爷!总有许多地方要挑剔,而对我这种孤儿来说,能吃饱就很幸运了。”

  庞斑闻言笑道:“我其实也是个孤儿,只不过运气很好。”

  他没有说谎,身为一个孤儿,现代的他生在一个和平、富裕的国度,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在这个世界,他遇见了蒙赤行,被这位当时的第一高手教导长大,确实运气很好。

  女子嘟囔着,也不说信没信,庞斑接着说:“当初你用一支歌舞和我换了一只兔腿。”

  “是一串石头手串换的!”女子嚷嚷道,“当时你穿得破破烂烂,我以为你只有那一只兔子,要换你的兔肉,就是索取你仅有的财物,所以我用自己身上最贵的东西和你交换了,可我没想到那居然是一串石头!”

  庞斑无视了她的抗议,继续道:“今天我吃了你的送行饭,也该给你一些东西做交换。”

  他从身边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木瓶,递给她:“里面有三颗药丸,是我做游医时尝试药性做的,你现在跟的那个人饮血练功,体内的气失衡,你和他一起,难免精气被他汲取,时间久了,生命会提前枯萎。”

  “你们这个地方看起来光明神圣、人人虔诚,撕开伪装的表层,底下什么奇怪的人都有,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有猜测了,小心一点吧。”

  庞斑把木瓶丢给面色发白的女人:“每个月月满时吃一颗,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女人攥着木瓶,疑惑地问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以你的本事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为什么却要到处流浪,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家。”

  “就是因为,我只要愿意,就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所以我才不在乎吃穿,因为极度的自我,所以也不在乎有没有妻儿陪伴。”庞斑指了指她手里的木瓶,“就像从一块木料里掏出一个瓶子,需要一点点把不需要的部分剥离,最终得到那个木瓶,而木瓶才是我想要的自我。”

  “在东方,我们把这个过程叫做‘求真’。”

  “追寻真实?”女人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大概明白庞斑的意思,但不太能理解,她没有接受过教育,一直在生存的底线上挣扎,若非实在对这个奇怪的人充满了好奇,她都不会去做这些生存外的思考,塑造自我的刀从不握在她自己的手中,所以她一直拥有的都太少太少,无论舍弃什么都会感到痛苦无比。

  对她来说,活着就是真实。

  庞斑笑道:“那就祝你长久真实地活着。”

  ——————

  庞斑想过,自己返回中原后认出他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可能是正道中人,也有可能是魔门之人。

  结果,他第一个见到的,居然是坐在路边的大和尚。

  已经在岁月中自然老化的鹰缘活佛穿着僧袍,面带微笑地坐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奇怪的藏地僧人,只有一个黑衣少年站在他身边,这个少年俊美得出奇,在顾绛的记忆里只有邀月念念不忘的江枫能在样貌上和他相比,连顾棋和无崖子都逊色几分。

  庞斑打量了两眼这个站姿□□如长枪的少年,他和玉郎江枫的温柔儒雅截然不同,神情冰冷自矜,只是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鹰缘。

  也不知这神神叨叨的大和尚,和人家小孩说什么了。

  庞斑心情颇好地摇摇头,走到了鹰缘身边,也学他一起席地而坐,任由阳光照在自己身上,暖洋洋地熏着人陶陶欲眠。

  鹰缘见到他,面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数十年不见,庞先生风采更胜往昔。”

  黑衣少年默默看着这个“庞先生”破破烂烂的衣物,脏兮兮的脸,随意大喇喇坐着的姿势,若非此前见识过这个老喇嘛的本事,他只会觉得这藏地来的喇嘛在胡说八道。

  庞斑撑着下巴道:“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你特地在这儿等我,必然有个缘由吧。”

  鹰缘叹气道:“以你如今的境界,完全可以闭关入定,尝试破碎而去了。”

  庞斑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大和尚的来意,顺着他的话题说道:“是这样没错。我这一路向西去,过了十多年混迹民间的生活,一开始我有些不适应,人群给了我拘束感,要在人群中生活,就像要把一只大象压缩到狼的大小,让它跟着狼群来去。”

  鹰缘点头道:“你秉性冷淡孤僻、孤高决然,明明身负万民之运望,有天子相,却自去家国,割舍下了这一切,要再回到红尘中,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庞斑知道他所说的天子相,源自上一个世界“关七”的功业,他在平定天下后安顿好一切,才离去,虽然未登天子之位,可一定会留下帝王名位,但这些并不值得拿出来和鹰缘谈论:“我渐渐地习惯了,因为我本就是众生中的一个,只是性格不同,力量更强。”

  鹰缘失笑道:“很多人都不会认同你这个说法,在他们看来,你是天魔降世,魔道化身,无情无欲,早就不是‘人’了。”

  庞斑知道,但他并不在意那些人怎么看待自己:“恐惧源于未知和无力,从而妄念滋生,人本就是动相之一,心念无穷,若能教天下人都知我,那我才真正不是人了。”

  “何况我这次回中原,本就是打算了结一些首尾后,就寻一个清净的地方闭关的,你不也是因此来见我的吗?”

  鹰缘知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在这里等,带着一个命中注定要被庞斑影响极深的人:“等你破关的那一日,便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

  蒙赤行与传鹰的约定,那时便可在他们两个传人身上达成。

  这是因果,也是缘。

  鹰缘道:“我本以为你会在关键时刻需要人来推一把,就像燕飞于孙恩、龙鹰于席遥,也如家父于尊师。可你的道基深厚,自成双极,道心魔种都已圆满,无需他人助力了。”

  庞斑摸着下巴道:“其实我是喜欢有个对手的,但不是为了去往他们的身上映证自己的道,道于我而言,是自我成就,我寻对手,只是为了能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存在,能互相促进,消解些许寂寞,不至于让我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无人能够听懂。”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所以你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愿意坐下来奉陪的。”

  鹰缘也笑道:“是。所以哪怕没有父辈的影响,为这生平的第三面,千山万水,和尚依旧会来见阁下。”

  一时间,庞斑有些遗憾鹰缘舍弃了一身的武功,不能和他切磋一二,但若非愿意舍弃武功,鹰缘也不会成就如此纯粹的佛心。

  庞斑转向已经听出他身份的黑衣少年,悠悠道:“你从藏地到中原见我,却不说是为我,那便是为这个小孩了。”

  鹰缘颔首:“他与你也有些缘分,这孩子生平唯独好武道,和你是一路人。”

  庞斑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目光灼灼看着他的少年:“能让你引他来见我,此子未来的成就必然不低。”

  “是,若不是你闲云野鹤的性子,没有留在蒙元帝国,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再过十几年,他自己也会去找你。”鹰缘又开始神叨叨起来,“可换做如今的你,那时只怕早已不在人间了,他与和尚因缘颇深,我当成全他。”

  庞斑笑中透了几分冷意:“你不怕让他来见我,反而毁了他的向武之心?”

  这一次,鹰缘没有说话,那黑衣少年铮然道:“活在天穹之下的人,也未曾因为抬头便见天高,便放弃青云直上的想法!”

  “我若见道而心生畏惧,那是我之心不诚!”

  庞斑看着这个少年,脸上的神情都消失了,只有一派平静漠然,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物,便将衣上的风尘全部扫去,留下一袭青衫,一张白至莹透的脸,整个人似天工巧匠雕琢的玉像,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只一眼便似高山倾倒,天垂半分,压在他身上!

  少年依旧站着,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了一步!

  一旁的鹰缘含笑不语,庞斑施施然道:“这一面既然已经见过,我便走了,大都还有一群人等着我。”

  言罢,他转身而行,明明之前还人声喧嚣的大街上竟寂静无声,青衫魔师步履闲适,可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脉搏上,偌大的古城,似乎变成了一座空城,连他自己都不在其中。

  只有一人独行,转眼远去。

  直到鹰缘轻叹一声,少年才恍惚惊醒,发现自己依旧站在街边,人声如潮。

  【作者有话说】

  顾绛毕竟不是原著的庞斑,原著庞斑是需要和浪翻云一战来证道,他的道心种魔是有缺陷的,最后他几乎一直在等浪翻云达到和自己相当的境界,拦江岛之战时朱元璋都没了,要知道朱元璋在位有三十年呢,让身处元末的顾绛再等几十年,这不成强行压他境界了吗,我都找不到理由让他继续等下去,一没有道缺,二没有宿缘的,还是让他自己收拾收拾闭关破碎去吧,把浪翻云留给厉若海得了,也许放到番外里不错,正文就不要强行拖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