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斑站在蒙赤行旧日的府邸中,他没有急着去见哈日珠,而是仔仔细细地把这里看了一遍。

  他已经十七年没有回来了,十七年,足够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长成少年,也让一个还不那么年迈的人走向垂暮。

  这处宅子也老了,虽然住在这里的人有时时注意打扫维护,可它比起庞斑年少记忆中的样子,还是变了不少。

  四季的气候变化和风霜雨雪让木质的柱子变得斑驳,用来装点环境的植株总有熬不过寒冷、疾病和虫害的,就连铺地的石板都被磨损。

  他跨过自己多年前离开时所跨的门槛,推开年少时常常半夜推开的院门,望向幼时自己曾跟着师父整日注视的一草一木。

  庞斑对这一世的经历和感情是不一样的,他在这里真正像个早慧的孩子一样长大,蒙赤行和哈日珠的爱护弥补了他童年的缺位,让他无忧无虑、随心自在地生长。

  白玉镯的存在隐隐应证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本就源自这个世界,某个春秋时从此飞升的人离开后,可能真的去到过自己出生的世界,在那里留下血脉,所以他才能带着白玉镯回到这里,就像鹰缘带着鹰刀再度返回尘世。

  而他们跋涉千山万水归来的锚点,就是《战神图录》。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旅途的终点。

  而今日之后,他将再次独自漂泊。

  大都的天阴云密布,风中带来萧寒的气息,这风从更北的地方吹来,不知是否路过阴山下的那片原野,带来哈日珠故乡的歌声。

  宅子里的仆人都不在,庞斑也不需要他们引路,径自沿着回廊走向唯一有人的地方——蒙赤行的房间。

  旁人很难想象,蒙元帝师蒙赤行所住的地方其实很简朴,他晚年时不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金银珠宝,所以屋子里的装饰都是些生命力旺盛的花草,生命力旺盛意味着它们都很好养活,所以常见,不珍贵。

  长发斑白的女子靠在椅背上,望着蒙赤行窗前的花,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蒙古长裙,精致的绣花环绕着她,仿佛她也是花丛中的一朵——一朵即将凋谢的鲜花。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是在回忆过去,又像是在等待归来的人。

  庞斑走进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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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日珠转头看向门口,阴沉的天色中,十余年未曾归家的男子容颜丝毫未改,他的样貌似乎在十七年前归来时就定了型,一张带着女相的脸俊美得不可思议,该是长生天钟爱,才造就这样的人,让他才貌绝伦、世无其二。

  早在半个月前,哈日珠就得到了庞斑现身的消息,知道他在黄山遇上了道门的明玉真人,大概是见猎心喜,和对方交手后双双负伤,眼下明玉不知到何处疗伤去了,庞斑却在暴露行踪后干脆不再隐藏,一路往大都来。

  知道他要来大都,哈日珠就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所以她干脆放弃了继续医治。

  从十七年前那番对话后,她就知道,若非自己死的那天,她的小主人不会再来看她了,因为这是她自己向他要的,走自己的路。

  岁月的痕迹留在了哈日珠曾经光滑温软的脸上,蒙古部落数一数二的美人老去时依旧是美丽的,她用温柔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比她更高大的男子,这一次,她没有办法站起来去握住他的手,观察他一路风尘仆仆,双手是否发冷,需不需要添加衣物了。

  其实她也知道,以庞斑的武功修为,他早就不需要额外添衣保暖了,他也早就不需要自己来照顾了,他是如今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像主人希望的那样。

  主人,主人若是知道,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一定会知道的,小主人说过,他是得道破碎而去,他的精神意识还在某个地方,他会像长生天一样,久久凝望着他们。

  主人......

  庞斑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她干枯的头发,轻声问道:“怎么没有梳头?”

  哈日珠恍惚回神,笑道:“哎呀,我都忘了,这几天我总是丢三落四的,连这个都忘了。”

  庞斑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了昔日哈日珠帮蒙赤行梳头的梳子,替她梳理起了长发,他的动作轻柔熟练。

  哈日珠有些惊讶地问道:“哎呀,你什么时候学会给女孩子梳头了?”

  庞斑回道:“看看就会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哈日珠道:“谁说不难?我当初可是跟着姑姑学了很久呢,也就是你们这样的人,什么事到了你们手里,都会变得很简单,我到底是愚笨了些。”

  庞斑没有反驳她说,世上还有更多的人茫茫然过着每一天,连哈日珠的际遇都没有,他知道哈日珠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人来告诉她,她有多幸运,她只是在向庞斑倾述而已。

  所以,他只要听着就好。

  哈日珠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当初来到蒙赤行身边时有多少要学的东西,她当初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因为美貌,部族中的人都捧着她,可她却被贡献给了蒙古帝师,也是因为她的美貌。

  蒙赤行对女色并不上心,哪怕是屈指一数的美人,他也只是让她做侍从做的事,但他见了哈日珠一面,只这一面,哈日珠便心甘情愿做起了这些琐事,并样样争先,就为了去到他身边。

  少女时情窦初开,仰慕英雄的女孩心里甚至还未能分辨出,蒙赤行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在蒙古的地位甚至在诸位汗王之上,他以世间无双的武力得到世间绝顶的权利,要走到他身边,都是一条艰难的路。

  哈日珠做到了,她靠自己在魔门势力中站稳了脚跟,最终得到蒙赤行的青眼,来到他身边,可这一路的磨砺已经磨去了她的少女情怀,她来到蒙赤行面前时,心中只有骄傲和欢喜。

  那时的她觉得,只要自己努力,没有什么做不到。

  结果蒙赤行本人的存在,就给了她极大的打击。

  哈日珠嘟囔抱怨道:“我在你们面前总显得这么弱小、无知,外面比我强的人原来有那么多,可你们总能轻易平息所有风波,我却连他在想什么都猜不到。他教我很多东西,比起我曾经想要的、顶天立地的丈夫,他冰冷沉默得没有感情,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仰慕那种强大,也畏惧顶峰之上的残酷孤独。”

  虽然美丽聪慧,可比起绝代大宗师,哈日珠依旧只是一个普通人,偏偏这样的人她身边有两个,这两个人还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

  “还有你呢。”哈日珠说起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主人自从败在传鹰手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和你相处时,更是彻底不似往日模样,对我也温和起来,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抿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那时你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却安静乖巧得很,主人疼爱你,我也喜欢你得很,我有时候会恍惚觉得,咱们就像一家人,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

  少女时,蒙赤行像是她梦中的情郎,成年后,情愫褪去,蒙赤行倒像是她的师父,等蒙赤行转向天道后,他又像是哈日珠的父亲,但他终究是哈日珠的主人,强大得像永不动摇的阴山。

  可年幼时的庞斑是那么脆弱,需要靠她来打理生活,衣食住行都需要她,哈日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被需要感,这让她全心全意投入照顾着这个孩子,将他视为蒙赤行的一种延续,也一度成为她生命的意义。

  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自然快乐无忧。

  但孩子总会长大的,庞斑甚至比别的孩子长得更快,他飞一样跟上了蒙赤行的脚步,把她留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直到你们都离开我,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真正像个需要照顾的孩子的,其实是我,我被主人庇护,被你庇护,我一生从未有不顺心的事,也就从未长大,”哈日珠摸了摸自己被梳理好的头发,笑道,“但我总要长大的,作为我自己活着。”

  所以在庞斑离去的十多年里,她也从未去寻找他,他们总要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

  哈日珠看着庞斑,这个曾被她看做自己儿子的孩子,现在像父兄一样站在她身后,在她决定去追逐权利时,便也将他留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她笑问道:“这些年,我做的不太好,但我也尽力做到了,是吗?”

  庞斑微微含笑道:“是,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也知道我一回来那些人会坐不住,干脆趁这个时机,派人去皇宫中刺杀也孙铁木儿,能够坦然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事物,而不是因为旧情就瞻前顾后,把自己也算作这盘棋里的一枚棋子,你做得很好。”

  哈日珠眼底泛起了水光,道:“我就知道,哪怕他们所有人都上当,你也一定能看穿的,可你还是来了。”

  庞斑道:“我当然会来。”

  他俯下身,替哈日珠整理了一下垂到身前的辫子:“在我懵懂时,也曾把你看做自己的母亲,后来你就像是我的女儿,这儿毕竟是庞斑的家。无论你有什么打算,这最后一面,总要见的。何况你的布置很合我心意,我清修多年不问事,今日也让我看看武林各派的斤两。”

  哈日珠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捂着自己的脸,不让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可庞斑依旧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一直压抑着的情绪:愧疚、自责、期待、兴奋、满足、疯狂。

  她忽然握住了庞斑的手:“你能赢他们!”

  庞斑笑道:“我能赢。而且我也是来告诉你,你能赢的。你手下的人会杀了也孙铁木儿,对外宣称他病逝,扶你暗中支持的图帖睦尔上位,谁都没想到,海山因你而死,他的儿子会选择和你合作,他们匆匆找了也孙铁木儿的儿子称帝,可不过一个月,正道就败了。”

  哈日珠像个小姑娘一样咯咯笑起来,笑得有些癫狂:“是!因为他们今日必然会被你杀得一蹶不振!他们会被你吓破胆!”

  华服迟暮的女子边哭边笑,疯了一般,发泄着这些年落于下风的不甘,报复成功的畅快,和自己终究变得面目全非的痛苦。

  庞斑依旧平静地看着她,等她笑得喘不上气,口中涌出鲜血,抓着他的手却越发用力,她嘶声说着:“我会赢,我一定会赢!”

  “是。”庞斑已经推衍出了这一局的终章,甚至看到了整个王朝的终局,若非如此他不会受伤,可他没有将几十年后大厦崩塌的结局告知将死的蒙古女子,只是说,“到最后,你会赢。”

  哈日珠急速地、用力地喘着气,她的眼神变得空茫,白光渐渐笼罩了前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我不想死,斑儿,我不想死——”

  蒙赤行破碎而去,庞斑将来也一定会破碎离开,他们不会在这段人生的终点等她,等待她的是死在她手中的无数冤魂,是恐惧和寂灭,曾紧握在她手中的权利、人生,都会失去,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会失去。

  世间有几个人,在将死时能坦然面对?

  或许蒙赤行和庞斑可以,她却做不到。

  庞斑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幼时哈日珠哄他入睡那样,柔声道:“你不必畏惧,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不过是又一场轮回的开始。”

  “你不知道,昔年孙恩的弟子卢循死前,留下一本手记,多年后,天师席遥再次翻看手记,却窥破胎中之迷,回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身份,正是天师孙恩的弟子卢循。”庞斑说着这段道门秘事,很多人都将这当做席遥的谎言,和很多人自称是先贤转世一样,但庞斑知道这不是虚言,只要不破碎离去,这个世界的人就会在无尽的轮回中不得脱出。

  “我也一样,在轮回中不断往复,直到如今。”

  “所以,不要害怕,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场大梦,你一觉醒来,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哈日珠用如同游丝般的声息问:“那时,我还会,见到,见到你,吗?”

  庞斑点了点头,她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留下一声喟叹:“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