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前,庞斑还见过忽必烈,那时的他谈笑自如,举止豪迈,众多魔门高手为他当场宰杀牛羊,种种手段齐出,就为了恭维讨好这位坐拥天下的魔皇。

  如今,忽必烈躺在龙床上,双眼紧闭,神态平和,已经断了生息,随着他的魔功停止运转,尸身也渐渐老化,精气流逝后的躯体终于有了八十岁老人的干枯,黑发变得苍白枯朽,莹白的皮肤包裹着血气不再旺盛的骨肉,显得松弛。

  仿佛这具身躯内的灵魂已经离去,只留下皮囊像一个口袋,装着残留下的部分,却装不满。

  在庞斑又陷入奇思怪想中时,蒙赤行已经问过了忽必烈去世前后的状况,让铁穆耳出面稳定朝局,并按照过往汗王去世的习惯,为忽必烈洁净身体,换上丧服,按照蒙古人的习惯,他们生前享受富贵荣华,死后却葬得俭薄,不必特意去制作寿衣,只要找到他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并他的武器、用具,就可以入棺下葬了。

  在一众哀哭不已的文武官员、宫妃内侍中,蒙赤行师徒二人的平淡显得这样突出。

  但绝没有人敢对此说什么,蒙赤行作为帝师,已经经历了许多成吉思汗子孙的死亡,甚至是成吉思汗自己在六盘山过世时,也是蒙赤行砍倒古树,将树干劈成两半,为成吉思汗收敛尸身。

  今日也不例外。

  早在得知自己死期将近时,忽必烈就命人取了足以制成棺木的楠木来,剥去树皮,晒干打磨。

  蒙赤行将这段楠木劈开,凿出足以容纳尸身的空间,亲手将忽必烈的尸身用白布包裹后,放入树棺中,庞斑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忽必烈生前所用的大弓和刀剑,等尸身放置好,便随之一起入棺。

  忽必烈手下的四位大将负责将他的棺木送到殿中,准备等待诸位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叩拜,最后会由蒙赤行用金箍封棺,进行密葬。

  庞斑看着他们一步步将忽必烈安置好抬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殿中的人,他们都在哭,但被精神催动的魔念能够感知到他们悲伤外表下的真实情绪。

  有的人面上的在哭,心里在笑,觉得魔皇离去,铁穆耳是个保守到有些懦弱的人,最好拿捏,他们等不及想要在搬离这座大山后操控风云了;有的人是真心在哭,却不是为忽必烈,而是为自己,他们害怕自己会被要求为薛禅汗殉葬;还有些人不高兴,也不难过,只是所有人都在哭,自己也该哭泣罢了,最好哭得伤心些,莫要教人挑出来,吃责罚。

  当然,也是有不少人确实在为自己的君主伤心欲绝,忽必烈的去世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时代的落幕。江山已定,天下已分,他们再也不能跟随忽必烈策马扬鞭,征战天下了。

  长风悠悠,苍穹无垠,放马阴山,哀哉何极?

  而坐在忽必烈的棺边,欲哭无泪的女子正是忽必烈的第二任皇后南必,这位拜入天命教下的继任皇后,在忽必烈心灰意懒不见人的时候,一直掌握着朝权,她看起来年轻又美丽,身上魔门秘法修行得也不错。

  她本以为等忽必烈死后,自己还可以继续掌权,即便阔阔真和铁穆耳容不下她,她顶多诈死脱身,回到天命教去,可刚刚蒙赤行开口,指名要她为忽必烈殉葬:

  “南必,你是忽必烈的妻子,他这些年都靠你照顾,他今日离去得突然,你跟着去照顾好他。”

  言罢,堂下的哭声都愣怔了片刻,但没有人质疑蒙赤行的意思,哭声又继续在殿中回响,似乎蒙赤行只是要了一碗水,而不是让皇后殉葬。

  蒙赤行已经久不管政事了,突然开口,这显然是忽必烈生前就已经瞒着南必,和蒙赤行交代过。

  十二载尊荣,多少恩爱前事,忽必烈连权力都愿意和她共享,她还以为汗王是真的迷恋爱护她,却原来魔皇从未真正怜惜过这个枕边人。

  南必沉默着,她知道自己逃不掉的,蒙赤行就在这里,忽必烈已经用万全的办法斩断了她的退路和生机,何况她还有一个儿子。

  庞斑见她没有异动,便看向了在场唯一一个蠢蠢欲动的人——忽必烈的长孙、真金的长子甘麻剌。

  作为察必皇后抚养长大的孩子,忽必烈曾十分宠爱这个孩子,甚至做好了让他继位的准备,但忽必烈晚年还是为两件事犹豫了。

  第一是蒙古的传统,讲究幼子继承,长子继承制是汉人的传统,他若让甘麻剌继位,是不是在皇位继承制上也从了汉风。

  第二,甘麻剌本人更亲近正道一脉,对魔门的许多行径颇有微词,魔门之人恐怕不会支持甘麻剌。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笑傲江湖》的世界,门派势力如何做大,也只能在野行动,影响不到朝廷的运行,而公子羽哪怕掌握天下财运,也是要和官府打好关系的。

  可在这个世界,皇朝权力的更替背后都是正魔两派的争斗,实在是个人武力之间的差距被拉到天壤之别,不再是武林魁首为国家服务,而是国家供养大宗师来维护国家安全。

  隋末时炀帝攻高句丽,就是奕剑大师傅采林率众守住了高句丽,在两国国力差距如此之大的前提下,可见这位奕剑大师的本事。

  而蒙元朝廷中,之所以魔涨道消,正道被魔门打压,并不是因为忽必烈出身魔门,而是因为蒙赤行的存在,他只要愿意为魔门出头一天,正道只要没有人能胜过蒙赤行一天,正道想要夺回话语权就是不可能的。

  高句丽人视傅采林为神,突厥人视毕玄为神,蒙古人视蒙赤行为神,是因为他们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的确犹如神人。

  所以蒙赤行站在忽必烈的棺前,底下人无论心思如何,都只能低头跪拜哭泣,心思蠢动的人甚至不敢抬头看向他,而他说出口的话,就是定局,哪怕曾经弄权的南必皇后,他要她殉葬而死,也没有一个人违逆。

  以一人之力横压天下,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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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必烈在一个晴天被抬出皇宫秘密下葬,铁穆耳成为了蒙元新的皇帝。

  和忽必烈同葬的除了他生前惯用的器具,他喜欢的马匹和猎犬,还有他宠爱的皇后。

  南必没有挣扎,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衣裙,梳起长发,用珠宝点缀自己的衣衫发冠,行走在送葬的队伍中,用蒙语唱着歌,一路来到相看好的葬地。

  看着伯颜等人将棺木放入地下后,南必也跳下了墓中,任由他们将墓室封填,恢复成平地的模样。

  蒙古人认为,只要没有厚葬,没有墓碑,后世就不会有人盗掘皇陵,惊扰地下的亡灵。

  哪怕建立起这片土地的封建王朝中领土最广袤的王朝,他身后所能占据的不过是地下一个墓室。

  庞斑坐在封土前,用陶笛吹奏起南必吟唱的歌谣,送葬的几位蒙人将领伏跪在地,久久不愿起身。

  回程的路上,蒙赤行对庞斑道:“这样的事,你以后的岁月里还要经历许多,似咱们这样的武道修行者年岁漫长,在这个过程中你要送别很多人,今日是师兄,明日可能就是师父,未来还有更多的人。”

  庞斑笑道:“我明白的师父,即便有前人、后人、同行者,这条路依旧只能一个人走下去,我也早就习惯了寂寞。”

  蒙赤行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先他一步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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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必烈死后,蒙赤行除了教导庞斑,其余时间都进入闭关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庞斑代替他守护大都皇宫的安全,和深居简出的蒙赤行不一样,庞斑的情绪时有起伏。他高兴时,正道人士杀了魔门的人从他面前路过,他还能为他们指一指离开的路,他不高兴时,径直到宫中把不安分的人屠戮一空也是常事。

  铁穆耳和太后阔阔真都颇为畏惧这位少年成名的“魔师”,主要就是因为他的喜怒无常。

  恰恰因为他的情绪难以捉摸,两派之人反倒不怎么敢在大都闹事了,谁也说不准,这位会不会突然走进来,把他们全杀了了事。

  他们也想过要不要集中力量拿下这位魔功还未大成的蒙古国师,但想到他身后的蒙赤行只是闭关,不是真死了,若是弟子出事,把蒙赤行招惹来,恐怕不仅不能如愿,还要折更多的人手进去,便作罢了。

  反正对魔道之人来说,死的只要不是自己,问题都不大,就当魔师动手为他们腾出位置来了。

  这十年间,庞斑的面相又有了一些改变,他的面部轮廓棱角变得柔和,像是公子羽,五官正中的鼻子挺拔秀气,像是齐乘云,这使得他青年时的样貌比起少年时的凌厉,变得温和不少,甚至显出了三分女相。

  随着《天龙》世界的记忆恢复,齐乘云时磨砺而成的道心已成,这也激发得他的魔念张扬,稳固的道心对无根的魔念挑衅无动于衷,所以看起来庞斑行事任性,杀人立威魔性十足,可细细琢磨他行事的准则,却都是为稳固大局出发的,以至于蒙赤行长期闭关不出,大都中也没有发生当初真金太子的惨案。

  明明铁穆耳的能力和威望远不如忽必烈,蒙元这十年的朝局却清明不少,铁穆耳做到了一个守成之君该做的事,试图与他争夺皇位的晋王也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属地。

  在魔门的统治下,经营出一派黄老的太平气象,可见他心中还是道心为主。

  那轮弯弯的明月又挂在了他的心境中,可月亮要皎洁清明,不仅要自身明澈,还要夜色足够深沉,他现在心境中的夜色如烟雾般起伏,时常被月色浸透。

  庞斑撑着头侧卧在后院长石椅上,天寒地冻的时节,哈日珠上了年纪之后裹着皮袄都忍不住发抖,他却只着单衣敞着外袍,浑不在意。

  细雪未止,落了石椅上的人一身,他兀自阖目神游,吐出白气如烟,在风中都不飘散,又被他缓缓吸入肺腑中,一只蓝白色的鸟雀窝在他袖中,已不知繁衍多少代的鸟儿团成一团入睡了,他却似睡非睡。

  蒙赤行走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他指尖微动,将空中细雪凝做纷纷白蝶,上下翻飞,还有几只落在一丛山茶花前,流连不去,似活物一般,或者说,寄存了他一点精神的冰蝶本就是“活”的。

  捉起一只打量,只见蝶翅晶莹剔透,上面的花纹脉络分明,连蝴蝶的触角都轻颤着,一点都不畏惧蒙赤行,就落在他食指上停歇。

  蒙赤行轻轻地将它放在自己肩上,走到神游八表的弟子身边,庞斑懒洋洋地坐起身,望向面带笑意的蒙赤行。

  他像每一个疼爱晚辈的师长一样,伸手掸了掸弟子身上的积雪,才在庞斑身边坐下,开口道:“斑儿,百日后,为师的死期就到了,到时候我会坐化而亡。”

  “到时候,为师的尸身你不必遵循风俗入葬,用烈火焚烧,化为灰烬,散入天地即可。”

  说这话时,蒙赤行是笑着的,他的心境沉浸在一种莫大的欢愉满足中,庞斑甚至能感觉到他一向约束极好的精神在外放,可这精神半点没有昔日冰冷残酷的魔意,反而柔和浩荡,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

  这是精神修行已经圆满的表现。

  百日之后,他的精神就会脱出□□,融入天地。

  庞斑忽怔怔落泪,而后欢喜地笑道:“恭喜您,大道成矣!”

  蒙赤行慈祥地微笑着像他年幼时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为为师耗费这十年,我还没有这么快就功成圆满。”

  庞斑道:“所谓师徒,我在懵懂时,您引我归入道途,您在关隘时,我为您了却后顾之忧,本就该如此。”

  说完,他问道:“您要回草原去吗?”

  庞斑还记得当年蒙赤行说起故乡的神色,只是那时他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如今都可以放下了。

  果然,提起归乡,蒙赤行恍惚后,喜不自胜,他望向北方道:“是啊,是啊,我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