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在金国时虽然遇到了不少高手,但他依旧是失望的。

  金人至今没有摆脱部落的习俗,这注定了他们更注重生存而不是精神,在武学上他们追求猎杀的效率,有术而无道,只有金国的一位国师深得自然之理。

  宋国的武林就热闹多了。

  顾绛在杀死米有桥时,甚至有些可惜,若是米有桥不是这样沉浸权术,那他或许能够将“朝天一棍”推得更进一步。

  任何一门武功都是在继承者手中不断更新推进的,一条通天的大道,一定是一代代人去垒砌它的台阶,才成就它的高远深厚。

  顾绛自己就一直期待着,有人能够沿着他留下的道路更进一步,哪怕是全盘否定,也好过一动不动。

  所以他自己也偏爱那些奇妙难练的功法,想要去探究其背后迥异于常人的道理。

  不见其广,何成其厚?

  今夜他见到了詹别野的“死境”、吴其荣的“声色”、卫悲回的“悲歌”、米有桥的“朝天”和韦三青的“千一”。

  现在,他想看一看元十三限的“伤心”。

  所以在感觉到那锋锐的箭矢瞄准自己时,顾绛的反应任何人都未料到,他不仅没有闪躲,还上前一步,迎着这以“百年憾恨、千千情思、万般伤心”造就的一箭。

  顾绛能感觉到张弓的人和他手中的箭矢已经融为一体,这一箭就是元限,元限就是他手中的伤心小箭。

  对诸葛正我,对智小镜,对每一个站在他面前阻挡他的人,对一直在妨碍他达成目的的命运,所有的悲愤恨憎、屈辱辛酸交织成千万层的浪涛,淹没了他心底那一缕留恋。

  元十三限的弓已拉满,他并不恨关木旦,虽然关木旦的成就和名声在他之上,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但关木旦和他从无交集,便无交情,离他太远,他只知道关七是诸葛正我的朋友,如今是他的敌人。

  心已定,情即发,开弓没有回头箭。

  伤心小箭携带着莫能阻挡的气势,直取敌人之心,这本就是一门伤心的绝学。

  有情之人就无法躲开这一箭。

  蝉声越来越急促、凄切,原本被“朝天一棍”抽空的环境变得越发压抑,天上乌云不知从何处来,遮蔽了月亮。

  顾绛忽觉一阵惆怅、心痛。

  有诸多故人身影在他心中瞬息生灭,往事纷纷,如烟如雾,每一次他走入人世时,同路的人都会与他并行一段,每一次他选择告别时,留恋不舍的人都还在他身后盼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哪怕是过去情心不足时,他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不如常人丰沛,不能体会情爱,也从未感受到极端激烈的情绪。

  如今,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感受,被那股“伤心”之意引动,成为箭矢锁定的目标。

  情感似乎成为了他此刻的弱点所在。

  顾绛没有去压抑这股情绪,也没有阻拦箭矢,任由它迎面而来。

  伤心小箭,正中心口!

  ——————

  听到帐外的笛声,温纯一时兴起,取下了自己的琵琶。

  怀抱琵琶半遮面,比起琴瑟箫管,这种唱见于歌舞演艺的乐器总有一种旖旎气质。

  但温纯对琵琶的第一印象,来源于一位西北大汉,那汉子抱一把铁琵琶,琴声铿锵,有金戈惨烈之声,父亲对他们说这位多半是从军中出来的,只有见过战场的人,才能作此声。

  回来后,温纯便对父亲说,自己想要学琵琶,关七答应了。

  温纯本以为父亲会为她寻一位乐师做老师,没想到关七竟买了一把琵琶回来,亲手教她。

  “学乐器没有什么诀窍,无非多练,等你练到一定火候,懂了乐理,自然能操控自如。”看着围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关七敲了敲琵琶的腹部,笑道:“到时候,我带你们做一件你们自己的乐器如何?”

  在温纯的记忆里,父亲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能教师哥笛箫竹管,带着盛崖余乘风上山,听声取竹节做箫管,也能帮她选适合的琵琶弦,一根根绷紧调好。

  这把琵琶就是关七亲手为她做的,从她开始学艺就断断续续地做,有闲暇又有心情时就取出来凿磨,历经六载才制成。

  温纯给这把琵琶取名“青凋”,极为爱惜。

  何英见她取琴,有点好奇:“小姐,听他们说,您的琵琶是关爷教的,他们在西夏时曾听关爷亲手弹过,是也不是?”

  见温纯点头,何英追问道:“那一日,关爷弹的是什么?他们都说是没听过的曲子。”

  温纯抚摸着琴柱,回想起那时西夏国灭,耶律南仙自刎宫中,父亲替她收敛尸身后,按刀观望着金兵压境,即将生灵涂炭的银川城,在耶律南仙墓前弹的那首曲子,低声回道:“国灭身陨,悲凉无限,父亲那一日所奏的,是《霸王卸甲》。”

  说着,手指划过琴身,发出一声脆响。

  ——————

  顾绛反手拔出了这枚特制的小箭,鲜血从伤口涌出,瞬间染红了白衣,他封住自身穴道止住了血。

  这是顾绛今夜第一次受伤见血。

  可元十三限并不为此得意,他的面色一沉,道:“你竟故意硬接我的箭,是看准了我杀不了你?!”

  顾绛打量着手里的箭矢,叹道:“也没有那么轻松,我全力护住了心脉,依旧被这箭上的伤心之意所伤,攻人以‘情’,当真是好功夫。”

  “可惜了,你的《山字经》和《忍辱神功》看似融为一体,其实还未真正大成,否则我绝不止受这点伤。”

  顾绛捂着胸口的伤,以他如今先天境界,□□几乎与自然融为一体。刀剑纵是划开空气,刀剑过后,空气总会再填补起空缺,他也一样,只要对方伤不到他的元气,让他的真气不能运行周天,这种外伤,只要运功很快就自我愈合了。

  伤口虽然愈合了,但箭矢上的伤心之意却留在了他的心口。

  顾绛看向元限道:“还不够,你现在还差一步。”

  “理为天地之则,情为人心之源,这是一条大道。”月下人白衣上的血色如同红梅映雪,白者越白,红者越红,明明分明的两种颜色却仿佛天然一体,相映生辉,于是这伤落在他身上,也不显得狼狈了,反而风采更盛,“情既然以人为基,何托于箭矢?”

  元十三限沉默不语,只是再一次弯弓搭箭。

  这一次伤心小箭没有射中目标,不是箭失了准头,而是顾绛挥手间发出了一道剑气。

  无形的剑气撞上了有形的箭矢,箭身顿时崩裂化为齑粉。

  这一箭,落空了。

  元十三限皱眉,他沉思了片刻,再一次拈弓搭箭。

  箭会被碾碎,是箭上的功力不够深厚、意志不够坚定,是因为箭的痕迹被捕捉到,箭矢的速度还太慢!

  所以他一箭快似一箭,一箭重于一箭!

  元限的面色泛起金色,双眼却越来越红,唯有双手稳如泰山,不见半点动摇。

  可这些箭没有一支能伤到关七。

  元限身后的六合青龙几乎秉住了呼吸,他们悄然后退,和元十三限拉开了距离,不是他们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而是元十三限身周的气息都在这连发的箭矢中森然起来,只是站在他身后,便感到浑身发冷,心中恐惧。

  身为元限的徒弟,六合青龙对师父这些年性情的变化最了解不过,《忍辱神功》让他的心思越来越偏激,《山字经》更是使得他的心性越来越扭曲。

  如果说早年的元限顶多是不服气诸葛正我胜他一头,想和诸葛分个胜负,那到了现在,他已经彻底入了魔,待人无情,为了达成和诸葛正我作对的目的,甚至可以无义,只要妨碍他的人,他都要杀掉。

  六合青龙心中对他的敬畏,也渐渐变成了胆寒。

  眼见得元限为了伤人而不断自伤心神,神情冰冷癫狂,六合青龙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上前帮忙助阵,而是离这位恩师远一些,不要被他误伤。

  这一退,独立在前的元限气势越发酷烈起来。

  顾绛和元十三限都没有管六合青龙,以及此刻立于墙头屋檐上的围观者,他们有的来自于金风细雨楼,有的是诸葛神侯门下,还有刑部的官员。

  没有人敢上前涉入两人的较量中。

  乌云将整个天空都笼罩,黯淡的星光都照不亮的深夜里,神通侯府的灯火摇曳。

  元限的箭筒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红色的小箭,这是他用来杀诸葛神侯的,此刻也被放到了弓弦上——诸葛小花此刻多半已经被招进了宫中,关木旦却就在眼前,过不了这一关,他也没有机会再找诸葛正我了。

  随着红色小箭上弦,元限的面色由淡金转为紫红,眼角隐隐渗血,而后他松开了手,然后这支红色小箭消失了。

  在所有人的眼中,这支箭就这样失去了踪迹,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顾绛垂眸一笑,挥手一拂,右手中指掐住拇指,划到当胸,做了一个佛礼,指尖拈住的还有那支不见了的红色小箭。

  大梵天王,以花献佛,是为求法,佛祖拈花,遍示灵山,迦叶一笑。

  正是佛门禅宗真正的绝学“心印法”,不为对敌,只为以“心”印“法”。

  顾绛开口道:“天王向佛求法,以花寄之,将花易法,则花为法,观花得法,求之缘起,一笑性空。”

  “你将缘系于诸葛,将情系于亡人,将意志凝在箭上,是缘起,此因缘心起,则本性皆空。”

  元十三限则冷声回道:“佛学,是大智慧。但即便是佛学,也得承认,性空不是空,缘起方成世界,因为人生这种种因缘,才有了‘有’,若没有‘有’,何来‘空’?”

  顾绛摊开手掌,将红色小箭向元限展示:“这是‘有’,那,你的‘空’在何处呢?”

  元十三限猛然用右手掰断了左手一根手指,充作箭矢,急发而出,厉声喝道:“在此处!”

  以花求法,花便是法,以有求空,空就是有。

  是名世界。

  顾绛终于退了,他足下一点,折身而起,闪躲那突兀出现在他心前的断指——不,是箭矢。

  但在他腾跃而起时,那箭矢也跟着折转方向,紧追着他破空而来!

  顾绛身处自然环境中纵横自如,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处的空间都被锁定了,以至于他避不开这一箭,甚至无法从大周天中抽取力量来阻挡它。

  他临空一滞,体内剑气轰然爆发,一时间这被封锁的空间内全是汹涌澎湃的剑气!

  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顾绛用出了这一世真正的武学根基,激荡的剑气如尘埃野马,浩荡川流,穿透了沉沉夜色,引九天月华垂落。

  面对这无法闪避的一箭,他推出了一掌,剑气使得断指在他掌中消融,可断指内的指骨还是一往无回地刺进了他的掌心!

  顾绛笑着拔出了这一箭,道:“好!还差半步。来,来!我来成全你这最后半步。”

  言罢,他落到了元限身前,一掌击向对方胸口,元限亦出一拳,悍然锤向他,拳掌相交无声,脚下却地陷三尺!

  元十三限须发皆张,情态已狂;顾绛面带微笑,眼神空明。

  他眼瞳深处的重孔再一次张开,对上元十三限血红的双眸。

  元十三限已经陷入癫狂的神思中,忽有人道:“你半生攀登,总觉得诸葛正我先你一步,所以你的道路狭窄到只有他一人,他若死,你一切成空。”

  元限毫不犹豫地回道:“高山本就是越向上,越狭窄,山巅从来只能容纳一人,他若死,我便在山巅,这就是登高之路!”

  那声音又道:“这不是登高之路,是登山之路,山有多高,你有多高,可山不能及天高,此路能通天否?”

  元限怒睁双眼,望进那双重瞳里,却恍惚见到自己年少时的情形。

  韦三青领着四个徒弟趁着雨后秋凉,踏山游览。叶哀禅的性子疏懒,总是坠在最后,也看护着三个师弟,元限昂首紧跟在师父身后,诸葛正我和许笑一总有说不完的春花秋月,两人并肩看着路边草木。

  少年时的元限听到身后两人絮叨,不耐地转过身,喊道:“你们走快点啊,怎么还在后面,这样何时才能到山顶?”

  许笑一好脾气地笑道:“哪里是我们走太慢,是你走太快了,再说,到不了就到不了嘛。”

  诸葛正我也跟着笑起来:“是呀,到不了,咱们就下山回家。”

  这一丝温情还未漫上心头,便被记忆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撕裂,他回忆过去太多次了,他已经不会再去回想那个天真无忧、还未经历失意打击的自己。

  人生如同弓上箭,箭出无悔,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