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是需要您过目的消息。”

  说话的男子个子十分高挑,容貌俊朗,言谈儒雅,正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杨无邪,被他称为“公子”的只有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苏梦枕察觉到杨无邪平静的神情下异常激烈的情绪,接过白楼整理出的消息,册子的第一条就写着金军攻辽,耶律大石据守居庸关,恰逢地动,关木旦入阵,杀金国国主完颜阿骨打,并大将数人,金兵暂退。

  一时间,连苏梦枕都陷入了沉默。

  金国国主死了。

  苏梦枕沉默后就思考起这件事的得失,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苏梦枕对金国的态度和关七一致,他听出使金国的人说过对女真族的印象,他们对女真的感觉其实都不好,甚至直言劝谏过徽宗,认为金人不可与之谋,当然,赵佶是听不进去的,他已经被收回燕云十六州的功业迷住了双眼,一心和金人联合瓜分辽国。

  结果整个辽国都被金人吞并,宋没有捞到半点好处,还被西夏、高丽等国视为撕破盟约的一方。

  随着金国做大,宋与金国比邻,两国之间可没有檀渊之盟来平衡了,以宋国的积弱却富庶,要是不改变现状,怎能抵抗兵强马壮的金国?

  如今完颜阿骨打死在了战场上,辽帝却还未死,辽国还有燕地这最后一口气在,金国向来推行“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但完颜阿骨打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诏就死了,继承他的地位和权力的该是谁?论传统当然是他的弟弟,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们会怎么想?他们也是战功赫赫的将帅,麾下兵将众多。

  尤其是当他们接触到辽国和宋国后,了解到父死子继的可能性,他们真的不为所动吗?

  越有本事的人,越不甘屈居人下。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也是一桩祸事,关七杀死完颜阿骨打,以这位金国国主的声望,他此举无异于和金国结下了死仇,金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他,甚至为此放弃一些利益也不无可能。

  关七圣会想不到这点吗?不,在他跳下城墙,向完颜阿骨打挥刀的时候,他就考虑好了,甚至是在他率亲兵来到居庸关的时候,他就已衡量清楚其中的得失。

  金国势大,如果继续放任他们吞并整个辽国,乃至于再向西进,收拢燕云二州,那宋国不过是把相处数百年的辽国换成正在扩张中、野心勃勃的金国罢了。

  必须要打断金国扩张的势头,哪怕为此惹上大麻烦也在所不惜,何况关木旦会怕这个么?

  想到那位迷天盟圣主,苏梦枕暗暗摇头,他这些年来见多了各种人,人有百样,但所求的大抵相似,唯独关七是个怪人,他看似重情、重权,重家国功业,但其实他都不在乎,除了他心中的道途,是他自己决定要选择走下去的路,其他都是可有可无。

  所以招惹了金国,会引来多大的麻烦,迷天盟为此会死多少人,金人会不会因此迁怒宋国,他心里有数,但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死伤他都可以不在乎。

  如果有一天,要他抛弃一切去追求更高的境界,那迷天盟的基业,乃至于恋人、女儿、弟子、挚友,他都可以抛下。

  苏梦枕自诩是做不到的,他骨子里十分看重情义,信兄弟如手足,从不怀疑自己人,也不会舍弃愿意追随他的人,所以他几次养病时都被手下人所打动,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动手平定风雨,他总有一种理当承担起一切、做老大的自觉,其实都是放不下。

  当然,苏梦枕并不觉得这样不好,世间事总有世间人来做,人间路不平,就需要有能力和承担的人来踏平,他过的每一天、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顺应自己的心,那结局如何,能活多久,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至少他在这世间活过,而不只是活着。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虽然和关七截然不同,却又十分相似,相较之下,他和苏幕遮看似相似,其实又截然不同了。

  苏梦枕想起亡父,不由看向楼前父亲亲手种的树,这棵树在金风细雨楼建立的那天种下,如今已是高大苍翠。

  风吹动落叶萧萧,萧萧的又岂止有这枝头树叶。

  想他这一生,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如今又要亲手斩断姻缘。

  他对温纯自然是有感情的,他们年幼时常在一起,后来温纯随父北上,她素来聪慧,又得关木旦言传身教,是少有的奇女子,比起她通透的性情、玲珑的心思,美丽不过是点缀,勾勒出她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风骨。

  那年楼船夜雪,倚在船楼上怀抱琵琶,身披白裘的少女歌声清灵动人,一回眸恍若惊鸿。

  他不是不动心的,会爱慕这样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何况她本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只是可惜。

  若迷天盟只是一个小门派,或者金风细雨楼式微,一方可以依附另一方,融合两家的势力生存,他们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金风细雨楼是和六分半堂分据汴京的龙头,门下有数万弟子,迷天盟更是雄踞南北的庞然大物,国中之国。

  他们身在其中,举足轻重,由不得心意的时候太多了。

  换而言之,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是完全如意的呢?能达成一个愿望已经难得,想要事事周全,未免太过贪心了。

  ——————

  温纯也收到了居庸关的消息,她得到的书信中描述更详细。

  关木旦在地动之时出手,又一次入魔,辽兵逃散后,他一人当关,屠杀了金军数千人,并用出了完颜氏的绝学乌日神枪,一招“金乌吞日”将完颜阿骨打钉死当场,金军中的高手试图抢回主君的尸身,又被他一一格杀,最终杀得金人心胆俱裂,失魂落魄地撤走。

  三日后又有金军扣关,要抢回主君,终于稳住心神的耶律大石和金人陷入僵持中,金人顾不上安稳后方,又抽调雄兵攻城,连追袭辽帝去往西夏的完颜宗弼都有抽身来此的意图,“菩萨太子”完颜宗望听闻父亲死讯,大哭后立下血誓,一定要仇人血债血偿。

  反倒是即将继位国主的完颜晟,也就是完颜阿骨打的弟弟,后来的金太宗最有城府,他认为不能一时意气上头,徒然葬送将士的性命,应以消化所得的辽土辽人为主,一定要杀天祚帝,耶律南仙不肯合作,那就鼓动西夏的李氏宗族废掉耶律太后,以雄兵威慑,逼西夏放弃天祚帝。

  只有整合好了势力,才能集中精力攻克居庸关。

  另,从北方袭击云州,逼关七回防!甚至可以去问罪宋国,让宋人出兵,断关七后勤,如果宋人不照做,他们就问宋人背盟杀人之过!

  但温纯并不担心,因为盛崖余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到云州了。

  “这是一场硬仗,所谓‘哀兵必胜’,金人正是哀恨之时,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带领女真族从被欺压的部落,扩张到如今的北方之主,金人无不爱戴非常,如今完颜阿骨打战死,尸骨都未夺回,堪称国耻。”

  温纯心中思虑急转,道:“现在就看耶律南仙能不能顶住压力了,如果她死咬着不低头,金军就要为天祚帝再次和西夏开战,西夏不是金国的对手,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咬动的,如果耶律南仙没能撑住,那说不得父亲要插一手。”

  “宋国国内的境况会变,但以宋国国君的本事,咱们反而不必特别担心,大风已起,我不能继续在这里和这群人耗了,尽快收拾掉残局,咱们返回东南,这一次为了给金人一个交代,也为了江南的富庶,蔡京等人一定会调兵过江,万一江南起了刀兵,西军说不定真会趁机发兵北上,这才是紧要的事。”

  温纯叫来迷天盟的心腹,将布置一一分配下去,后天她就要和苏梦枕在三合楼谈解除婚约的事,两人会归还彼此的庚帖,焚毁婚书,将手下的势力彻底掰扯开。

  在这个当口,切割清楚是一件好事,金风细雨楼和宋朝的白道官员交集也很深,宋徽宗还亲自召见过苏梦枕,所以现在金风细雨楼更该和迷天盟一刀两断了,他们私下的事归私下,明面的事归明面。

  至于指望宋国挺直腰杆,和金国说,自己不会因为战争中的死伤问罪关七,那纯属春秋大梦。

  赵佶能不被惊得连夜给人送赔礼就不错了。

  温纯走出自己幼时居住的院子,在迷天盟的□□中漫步。这亭台楼阁,一步一景,据说是当年父亲亲手布置的,后来那个人来了,父亲又为她遍植花木,装点庭院,然而花开一朝,人聚一夕,花开花落,人散朝夕。

  很多人都难以想象,关木旦这样的人也曾在年轻时真心爱慕一个女子,两人甚至生下了女儿,他至今用昔日爱人的姓纪念着这段过往,保留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温纯不知道当年父母曾怎样相处,但她记得,她年幼时,苏梦枕牵着她走过石桥,穿过拂柳,他们在树荫下读书,在花丛边学画,苏梦枕的话不多,但和他在一起总是开心的,那时的温纯还不明白什么是婚约、夫妻,只从书本上知道夫妻是要相守一生的人。

  少时总觉得时光漫长,如今回首,却觉不过转眼之间。

  转眼之间,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她是迷天盟的总管,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少年的身影模糊在天下盛名中,只有水红的刀影依稀还见旧日的轮廓。

  后来她更多只在关于江湖势力的情报中看到他了,看他一步步把金风细雨楼扩张到如今的规模,知道他如何在黑白两道间周旋,又为父亲送来什么消息,每次和信送来的也会有一些礼物,通过父亲的手送到她手里。

  他们好像隔了很远,又好像很近,这点倒是和她的父母完全不同,温纯有时候觉得,哪怕是母亲和父亲最亲近时,他们的心都离得很远。

  世路艰难风波恶,有这样一个了解自己,记挂着自己的人,似乎便在雨夜中留了一盏昏黄的灯火。

  可他们不能只照亮自己的一隅,所以都要提灯向来处去,这所宅邸也终究要伴随浮生旧梦被弃置生尘。

  ——————

  三合楼处于闹市之间。

  昨夜一场风雨停息,街市上热闹极了,小贩们支起摊子,店铺打开了店门,奢豪公子和贫家老妪同走在一条街上,吵吵嚷嚷的叫卖声夹杂着讨价还价的声音、熟人寒暄的声音、孩子哭闹的声音。

  三合楼下坐满了客人,小二急匆匆招呼着客人往空桌去,却没有引人再上二楼,因为二楼已经被包下了。

  苏梦枕就是这时候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昨日新结拜的兄弟,在他追拿投向六分半堂的叛徒时被围攻,出手相助的两个人,因为这份恩情和两人的本事,苏梦枕给出了高位重权,今日和迷天盟会面,也带着他们来了。

  不同于白愁飞对迷天盟的思虑,王小石没有去想两个势力之间的交集,他更多地在为苏梦枕这个大哥难过,来赴约前,王小石才从苏梦枕口中得知,他这一次主要是来和迷天盟的温小姐解除婚约的。

  白愁飞向来认为重男儿功业,得知苏梦枕的选择,他只点了点头,王小石却问道:“大哥,你和温小姐解除婚约,是不喜欢她吗?”

  苏梦枕闻言笑了笑,回道:“不,我很喜欢她,很多年里,我都将她看做未来的妻子。”

  白愁飞道:“但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有情就能圆满的。”

  苏梦枕没有反驳,默认了他的说法,因为这句话,王小石出门时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

  他甚至有些希望,不要走到三合楼。

  可三合楼还是到了,苏梦枕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别说只是穿过几条街,就是跋山涉水,他也会去做。

  一行人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人,一袭青衣的女子转过身来,她的眼瞳乌灵若梦,长发柔顺如绸,微微含笑的脸如花开迎风、月入歌扇。

  正是那一日与他们在渡口分别的田纯,或者说,温纯。

  【作者有话说】

  忙昏头了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