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魔威滔天的星宿老怪,转眼就人头落地,尸骨不存。

  一时间山谷内人人噤声,他们甚至没能看清动手之人的样貌,但看衣着颜色,应该就是紧跟在虚竹后面进入门洞中的青衣书生。

  可为什么他进入屋中后,又突然出来,一句招呼都不打就痛下杀手,带了丁春秋的人头又回去门内了呢?

  更不要说他那神乎其神的武功。

  星宿老怪虽然是个十足的恶人,但他的武功卓绝这点谁都不能否认,他适才和自家师兄动手,两人招式施展间的劲力就砍倒了一地的茁壮松木,还有他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化功大法,但在这书生面前,似乎根本不堪一提。

  那些星宿派的弟子眼见得师父死了,还没念完的《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顿时变成了《恭送星宿老仙驾鹤西归祭》,当下乱糟糟抛了旗帜锣鼓,一哄而散,连打头的大弟子摘星子都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这场景过于荒诞,以至于众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星河更是如坠梦中,他自从摆下这珍珑棋局,广邀天下英才前来赴会,就下定了决心要和丁春秋分个生死。他也知道自己输多胜少,但他家中变故后,是师父收留他,还教他一身本事,无论是教授成才的恩,还是师徒相处的情,他都愿意为了替师父达成心愿而舍此残生。

  却没料到就在凶险时,突来一人杀了丁春秋,倒是让他满腔的舍生取义都扑了个空。

  苏星河沉默不语,朱丹臣倒是惊讶道:“世子爷,方才那人用的是剑气吧?难道是《六脉神剑》?”

  段誉迟疑了一下,道:“应当不是,虽然看上去的确挺像,但六脉神剑是以内力外放凝成剑气,威力不小,但没有这样锋利。”

  朱丹臣身为段正淳的家臣,虽也听说过六脉神剑,但连保定帝段正明都以为这剑法早已失传,不知它就藏在天龙寺中,他就更不知这天下第一剑法的底细了。

  据说,这门举世无双的剑法乃是段家先祖段思平所创,可自他之后,再无人能练全这六路剑法,纵有天赋出众者也不过勉强练得其中一两种罢了。数百年间,唯有世子爷练成了,可他们家这位公子自幼不喜习武,也确实不懂什么武功,更说不出其中精要来。

  反倒是王语嫣过来后,开口解释道:“不是《六脉神剑》,那是剑道钻研到极高的境界之后,随手而发的剑芒。剑气犹可以掌力、刀气等方法阻挡,若遇上少林金刚不坏神功这样的外功,威力也会有所消减,而剑芒不如剑气由远而发,有质无形,却锋利无比,无物可挡。”

  朱丹臣这段日子和王语嫣相处,深知她家学渊源,对武学的见识不仅广,而且眼界极高,她既然这样说,那就没错了。

  他们这边叙着话,苏星河则查看起众人的伤势,他的医术极为高明,在他眼中薛慕华所学不过是一点皮毛,这位“阎王敌”无法诊治几人身上冰蚕寒掌的毒,他却只在见到对方时看了几眼,就知病症所在,又该如何应对,只是他和丁春秋缠斗,内力消耗不少,一时间无法用真气替他们震散寒气,只能先替他们点按穴道,舒缓疼痛。

  然后,就等木屋内的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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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顾绛拎了丁春秋的人头走回木屋里,就见虚竹这小和尚站在无崖子身边,无崖子抓着他一只手,默然无语地望着他。

  直到顾绛进来,他才缓缓开口道:“是我眼拙了,竟认不出你这孩子身上是什么武功。”

  昔年无崖子搜罗天下武学,想要由繁入简,创出一门真正包罗万象的武功来,却依旧没有见过大理段家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丐帮的降龙掌和少林寺的易筋经,更不要说他都没听说过的神足经了。

  无崖子起初探了探虚竹的内力,发现这小和尚的内力还行,并没有放在心上,想着以虚竹的年纪,少林寺的出身,有这样的内力也很正常,就要化去他的少林内功,好把自己的逍遥派内力传给他。

  结果北冥真气进入虚竹体内后,竟发现自己无法化去他的内力!

  这小和尚的真气发于五脏经络,浑身周而不散,行而不断,自然回转如潮起潮落,虽然还未有多大的气势,但北冥真气如汪洋,他便如一苇浮于海上,无论海浪如何浩瀚澎湃,他便随浪而行,无处用力。

  无崖子空有七十余年北冥真气,竟拿这二十来岁,内力不深的小和尚毫无办法。

  他渐渐的沉默下来,转而好奇起这到底是什么武功,难道是少林的《易筋经》不成?这少林数百年未有人修成的至高宝典,竟被这默默无名的小和尚练会了?

  虚竹听他问自己练的什么武功,全然不解:“小僧只跟着师父练了点粗浅的功夫,因为喜读经书,幼时又好嬉戏,没有用功练武,所以内力浅薄,招式也就学到入门的《罗汉拳》,让您见笑了。”

  无崖子又沉默了。

  他想不明白罗汉拳怎么能练出这种功效,可这小和尚明显又没有说谎,难道他还真从一套罗汉拳里练出了能与《北冥神功》相抗的武功,是天纵奇才?

  这时,顾绛回来了,他拎着丁春秋的脑袋,带着一股血腥味进来,惊得虚竹连念“阿弥陀佛”,无崖子倒是叹了一声:“这孽徒,倒是走在老夫前面了。”

  面对虚竹身上的问题,丁春秋的死对他而言已经无足轻重了。

  顾绛把丁春秋的人头给无崖子看过,就扔到了一边。他生平杀人无数,笑傲世界里攻击魔教的高手,公子羽时代的天下枭雄,身为齐乘云更是在几十年间见多了找死的人,在这些人里,丁春秋实在不算什么人物,他也对这个走歪门邪道,喜欢听人溜须拍马的师侄毫无好感,所以随手就把丁春秋的头颅抛在了地上。

  无崖子则招呼道:“师姐,你来看这孩子身上的武功。”

  顾绛走过去,抓起虚竹另一只手,真气探入他体内,而后放开了全不知发生何事的虚竹,淡淡道:“不错,不枉我耗费时间给你讲了一路,小和尚,你的《易筋经》到底还是练成了。”

  无崖子神情微妙地看向自家师姐:“果然是《易筋经》?”

  顾绛好像没觉得无崖子的目光有什么不对一样,点头回道:“确实是《易筋经》,他们少林的经书失窃,我正好抓住了那个和尚,从他手里得来这本经书,想要送还少林,路上遇见了这个小和尚,有心逗一逗他,就拿出经书上的《神足经》图谱给他看,但这孩子性情的确不错,我便把《易筋经》的经文也讲给他听了。”

  虚竹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这段时间感觉身体运动越发有力,他还以为是自己在寺中呆久了,出来跋山涉水,有了历练呢,原来是这位女施主教了自己《易筋经》?!

  顾绛见他挣扎欲言,截断他的话头道:“怎么了?你是少林僧人,我给你读少林的经书,又没有教你邪术魔功,达摩传下心法就是为了让弟子修习,你是少林弟子,就是达摩所传,难道这也违背你们少林的戒律?”

  虚竹哑口无言,只能回道:“自然没有违背,只是,只是那《易筋经》乃是我少林无上武学,小僧怎么能学得会呢?”

  顾绛不以为意道:“你这段日子无意运转的是那图谱上的《神足经》,而这《易筋经》是直到进这木屋才真正贯通的,这两门佛家武学要求修习者心无执念,少林寺中习武的高僧都是抱着武功精进的心去学,而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和尚不存习武之心,反而能够练成,有什么好奇怪。”

  说到这里,虚竹还有些不解,无崖子却已经全明白了,笑叹道:“他被星河送入我这木屋内,摔了一跤,反而撞开了滞涩的穴道,贯通两经,必然是少林一派未来称宗做祖的人物了,这经书自师姐你的手中出,由星河助他一掌,恰在我传功之前练成。”

  “他破解珍珑来此,却无心、无缘入我门中,造化弄人。”

  顾绛道:“他一心想做个和尚,你又何必强求?他这一步踏入门中,就在佛道之间,而他只要佛心不绝,依旧是佛门中人,不是吗?”

  虚竹慢两人一步,这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经历了什么,念道:“阿弥陀佛,佛门广大,这是佛祖不忍弃我。”

  无崖子何等聪明,哪是虚竹这样好糊弄的,叹道:“可师姐你能教他《易筋经》,一定是了解这门武功的,他说自己稀里糊涂解开棋局是有人暗中指点,他进来时,你紧跟在后,直到他磕过头,才出声。”

  顾绛低头一笑,是,他当然是这世上除扫地僧外最了解这门武功的,它是《北冥》一脉唯一的克星,连由此而传承下去的《吸星大法》也一样,若非东方不败以《九阴》锻骨篇为令狐冲疗伤,他也只有学会少林《易筋经》才能化解《吸星大法》的功效。

  “而你,果然也顺着这冥冥之中的缘分,选了他,想要把功力传给他,不是吗?”

  无崖子道:“天意,天意,天意啊。”

  连叹三声“天意”,他终于放开了虚竹的手腕,也就此放弃了拉他入门,丁春秋已死,他自己的时日无多,如今连门派传承之事都放下,一念之间,神清气朗,回转的北冥真气勃发,七十余年功力终于在心无杂念中成浩然之态,真正达到了逍遥之境。

  吐尽胸中情杂气,神游八荒六合外。

  顾绛缓声道:“是天意,也是我意。”

  无崖子应道:“是天心,也是我心。”

  两人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无崖子朗声道:“师姐,你真是给我捣乱!”

  顾绛反口道:“当初我找李秋水的晦气,你不也硬是要横插一脚,给我捣乱?”

  无崖子道:“我真是受够了你们俩,争执吵闹个没完,死后我就葬在此地,青山为伴,松涛做声,离你们俩远远的。”

  顾绛道:“好极,我也不想看到你,但我一定让苏星河给你的牌位旁供上师父的灵位,让他老人家能来找你这个继任掌门聊聊。”

  无崖子摘下掌门指环,抛给顾绛,顾绛接住后收入掌中,也不戴上,而是道:“要把苏星河给你叫进来吗?”

  无崖子突破境界后,内力再上一层楼,身体却支撑不住,人已濒临羽化,把苏星河叫进来,也是让他做最后的交代。

  “也罢,让星河他们一起进来吧。”

  虚竹走出去,没一会儿,苏星河带着门人弟子进来了,他一眼见到了顾绛的面容,心中豁然,当即行礼道:“不肖弟子苏星河见过师父,师伯。”

  函谷八友齐齐跟着跪下行礼道:“见过师祖,师伯祖。”

  无崖子看着这个照顾自己三十余年的弟子,慈和道:“都起来吧,星河,今日丁春秋已被你师伯所杀,不必再担忧了。你送进来的那个孩子佛缘深厚,与咱们逍遥派无缘,但他好歹来了一趟,还解开了我的棋局,你之后代师父给他送一份礼。”

  苏星河连忙道:“是,师父。”

  无崖子转向顾绛:“师姐,星河这个孩子一心杂学,其实无心习武,你能否让他进入灵鹫宫书库里,浏览师父留下的那些书籍?”

  顾绛道:“你也是师父的弟子,他是你大弟子,师父的徒孙,灵鹫宫所藏,他自然可以看。”

  无崖子点头对苏星河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或许我当初不要习武,只学杂学,或许这一生别有滋味,所以我并不想再把这些担到你的身上,我今将死,你没有了拖累,此后可以任由自己所好去生活了。”

  苏星河伏地落泪道:“师父,您对弟子有大恩,弟子为您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只求您不要舍下弟子。”

  无崖子笑道:“傻孩子,世间谁人不死?便是我师父,你师祖那样的人物,也终有羽化登仙的一天,你自己也到了这样的年纪,还看不透吗?”

  “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则谁后?先不得免,何贪于须臾?”

  言罢,人已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