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看着虚竹在那儿研究图谱,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佛经上的记载,可要说理解,还真是半通不通的,就算以和尚论,他也不是个做高僧的料。

  他刚刚把书递给虚竹前,就用壶中清水淋湿了图谱,显现上面的天竺《神足经》,这就是那位天竺僧人所得的上古修士记载,用特殊药草书写,必须以水显形,是害怕被人偷学去,游坦之从萧峰那里得到他掉落的经书后,也是意外打湿经书,发现了图谱。

  达摩乃是天竺饱学之士,自然见过这些图谱,甚至还用梵语讲了许多注解,这些文字游坦之就读不懂了。

  除《神足经》外,上面还有真正达摩所传的《易筋经》,鸠摩智从游坦之那里抢得经书后,他自己精通佛学,能解梵文,不知道湿书见图的奥秘,就按照文字记录去练,结果练得走火入魔。

  这几天顾绛也研究了一下这经书,以他的眼界看来,达摩所创的《易筋经》和上古天竺的《神足经》虽是两经,但达摩的确参考了许多《神足经》的武学,两者渊源极深,且都讲究放空身心,进入“无我”之念,所以可以同修,甚至能够互相补足,或许这才是达摩让人在这本古书上记载《易筋经》的缘故。

  可鸠摩智得《易筋经》,游坦之得《神足经》,他们俩都没把这书练全。

  顾绛垂眸望着虚竹这小和尚,发现他真的只是在解图,根本没有按照图上的记载去尝试,显然半点也不会偷学别人家的东西,以他的犟脾气,就算顾绛说这是少林派祖师的武功,他可以倾囊相授,虚竹也不会接受,大概还会说,他是少林弟子,不能越过师父偷学,哪怕是少林武功也不行。

  公子羽曾和各种各样的江湖人打过交道,即便这小和尚脾气倔强,但到底为人单纯,顾绛想要看看他修成两经的效果,顺带给无崖子找个难题。

  反正这经书确实是少林武学,他又没要这小和尚欺师背祖,若不是有点冥冥中的缘分,顾绛还不见得会花这个时间精力呢。

  于是他含笑道:“小师傅,我自幼就对佛学极感兴趣,我师父在世时常给我讲经,但我记下了经文,许多释义都不懂,能向你讨教讨教吗?”

  他将经书上的梵文转译出来,其中深奥的地方拆解开讲,虚竹看不懂梵文,全不知道他说的是少林寺至高无上的武学,还真当是自己从未学过的佛家经学。

  原本他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他在寺中可以询问师父,若是他自己的事,搞不懂就不去想了,他从未想过做什么高僧大师,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和尚,和他师父一样,读书念经,学点武功强身健体,来日再收两个小和尚做徒弟,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少林寺中许多普通僧众都是这样过一生的。

  他不知道,和萧峰一样,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因为他父亲的身份,以及他失踪后母亲犯下的罪孽。

  虽说在顾绛看来,他就是他,他爹娘是他爹娘,但像顾绛这样想的人太少了,若非如此,一路行来也不会听到这么多人叫骂萧峰是契丹贼子了。

  这样的身世,又何处去寻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原著中,他脱出少林向逍遥,可就是身处逍遥派中,也不见得是真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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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段誉也接到了帖子,只不过他这不是少林的英雄帖,而是擂鼓山聪辩先生的帖子,邀请他去下围棋,他自然不会拒绝,便邀王语嫣和他同去。

  想到这些日子的经历,一起去散散心也好。

  王语嫣年幼就向往外面的天地,那时她父母总带着她到处玩耍,自从父亲去世后,她不爱出门了,可她心底里依旧觉得外面的天地很宽。

  一开始她追着鸠摩智出了山庄,后来追丢了人,她也没有急着回去,倒有种溜出家门后四处走走看看的轻松感,同样也不惦记着回大理的段誉跟她一起,两个人四处赏景游玩,顺着水路,从姑苏到了无锡。

  上岸后,王语嫣想着先给家中报个平安,便让段誉也一起写好给母亲、伯父的书信,自己去寻与王家有往来的可靠商户往姑苏太湖山庄和大理镇南王府去信,让段誉先在松鹤楼里占个位置等饭菜。

  段誉有心和她一起去,但这段日子他习惯了听王语嫣的话,王姑娘冰雪聪明,思虑周全,做任何事、任何安排都有她的道理,所以还是乖乖在松鹤楼中等着。

  自从遇见王姑娘后,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幻梦之中,对方是天上的仙女,武功高强,博览群书,通晓百家武学,处处料敌于先,而且善良温柔,秀雅中有名士风度,越是相处,越是教人倾慕。

  他也不奢求王姑娘这样的人物垂青,只想要她高兴,偶尔能朝自己笑一笑就好,只要王姑娘能顺心如意,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在所不辞的。

  话虽这样说,但相伴多日,如今王姑娘只是留下他一个人去办点事,他就开始思念她了,想到这里,段誉长叹了一声,心道:段誉啊段誉,你这样粘人,岂不是要惹王姑娘厌烦?她想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你不该想着和她一起的,让她能有个清净。

  这声叹息引来西首上一人回望,目光如电地打量起他来,段誉也望向那人,但见他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身灰色破布袍,其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顾盼威风,气魄豪烈,看得段誉心中暗赞道:“都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如此雄姿英发的豪迈之人,定是北方汉子,倒是与大理人很不相同。”

  他一人呆坐在这里等王语嫣回来,正觉得寂寞,于是有了和对方搭话,交个朋友的心,便招呼小二说:“这位大哥的酒菜钱都记在我账上吧。”

  那大汉闻言,回以一笑,可见他虽然威风凛凛,却不是个难以亲近的人物。

  段誉便也笑着回了一礼,上前去与他说话。

  等王语嫣回来的时候,就见松鹤楼中客人热闹闹地议论着什么,上去二楼一看,段誉竟不见了身影,她连忙叫来小二问询:“这位小哥,你可知道,坐在这里的那位年轻公子去哪儿了吗?他身穿白衣,二十岁的样子,相貌俊雅。”

  王语嫣忧心是那鸠摩智碰见段誉一人在此,把他抓去了,心中大为懊恼,想着自己去置办些女孩儿的东西,这样私密事,不好带着他,又想在无锡城中能有什么事情,却没想到人居然不见了。

  段誉是跟着她出来的,她自觉有责任在,就他那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万一遇到鸠摩智时又卡住了,被那贼和尚抓去怎么办?

  小二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这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好厉害的酒量啊!适才他和一大汉在这儿拼酒,两个人喝了咱们楼中几十斤的高粱酒,面不改色啊!”

  王语嫣听说不是被番僧抓走,心下松了口气,以为他是和人喝多了,被架进了客房,才要问是哪间房,就听小二接着道:“然后那大汉就拉着他走了!”

  “走了?”王语嫣眨了眨眼,“走哪儿去了?”

  小二道:“看方向,是往城外去了吧。”

  王语嫣想着,难道那人是段公子的旧识,两人有话要说,有急事要办?可他没有留下口信,应该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办完事就会回来。

  道理是这样的,她一想就能明白,可心底却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恼意,也不知是为自己刚才的惊慌,还是因为这人与别人一起离开,竟也不给小二留句话,好似把她给忘了。

  转念又想,自己和段誉虽是同门,但师承不同,又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比起师姐弟,更像是朋友,朋友之间当互相体谅,才是为人大度的气量,不该为这点小事着恼的,之前她让段誉等她,现在她在这儿坐一坐,等段誉回来就是了。

  她正要落座,就听栏杆边的客人惊呼道:“那二人又回来了!”

  王语嫣往栏杆边走了两步,看向楼下,真是段誉正热切地笑着和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往这边走,他一抬头,正看到王语嫣,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拉着那汉子就要过来,却见两个乞儿运使轻功奔来,拦下了他们说话。

  见状,王语嫣下楼走过去,段誉走到她身边,轻声和她说起自己和这位乔大哥意气相投,刚刚两人比较脚力出了城,在城外义结金兰,如今对方算是他的大哥了。

  王语嫣微笑着与对方见礼,见那人和两个乞儿说话,乞儿的神情敬重,轻声问道:“你知道这位大哥是什么人吗?就这样与他结拜?”

  段誉笑道:“我与大哥一见如故,我钦佩他为人胆格豪迈,潇洒大气,愿意认他做哥哥,却与他的身份无关。”

  那人的内力高深,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大笑道:“兄弟,大哥帮中有些事务,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段誉看向王语嫣,见她没有反对之色,便应道:“好,咱们便随大哥去瞧瞧。”

  于是两个乞儿在前引路,段誉为乔峰介绍了王语嫣的身份,说到乔峰将自己误认为了慕容复,他这位大哥十分想结识“南慕容”,又想到慕容公子是王姑娘的表哥,想着王姑娘神仙一样的人物,她的表哥一定也是人中龙凤了,只不过不知为什么,王姑娘似乎不太喜欢提到自己的这个亲戚,他也不必向人提起这件事了。

  王语嫣听他在说到“慕容复”时顿了顿,便知道他的顾虑,而那带路的乞儿更是回头看了他们两眼,知道段誉是大理人,并非慕容复,才又转过去,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是该叮嘱他,不要透露自己和慕容家的关系,看一看形势再说话了。

  可王语嫣万万没想到,自己慕容复表妹的身份没有瞒住一会儿,那杏子林中,慕容复的家将包不同正和人阴阳怪气的辩论,一见王语嫣,还抽空叫了她一生“表小姐”,惹来在场众人的注目,其中有些目光带着冷意。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段誉往前挪了两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乔峰虽然也惊讶这位姑娘的身份,但他本就不觉得副帮主马大元的死和慕容复有关,更不会迁怒到一个小姑娘的身上,于是上前两步抱拳道:“众兄弟好。这位,想必就是包三先生了。”

  王语嫣越过段誉肩头看向场中,发现不仅是包不同,阿朱、阿碧居然也在,大概是他们离庄后,这两个姑娘离开太湖山庄去向慕容复的家臣报信,跟着一起来到了这里。

  丐帮的副帮主马大元被自己的成名绝技锁喉功杀死,丐帮多数人都认定是慕容复所为,慕容复便北上洛阳去丐帮自证清白,结果乔峰也在这个时候南下来到了无锡,要去姑苏慕容家,两人刚好错过,包不同等人见丐帮来势汹汹,便代替慕容复前来。

  只是慕容复身边沉稳可靠的两位都不在,反倒是包不同来主事,他这人心无坏心,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耿直,但他一副狂生习性,和人说话都要抬杠,非得阴阳怪气地得罪人家,哪怕别人好声好气待他,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自己也知道自己得罪了许多人,不利于慕容复的“大业”,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

  也就是乔峰的心胸宽阔,并不与他们计较,哪怕动起手来,那与包不同齐来的风波恶被丐帮毒蛇咬伤,他也让人给对方解毒。

  只因他曾见过风波恶与农人对峙桥上,哪怕被对方泼了一身脏污,也未仗着武功伤那普通百姓,乔峰觉得他是个好汉,不愿与他为难。

  可乔峰不愿与人为难,今日却有人打定主意要和他为难了。

  一场叛乱牵扯出乔峰的身世之谜,马大元的遗孀康敏将前任帮助汪剑通留下的书信取出,这是他在乔峰接任丐帮帮主时留给副帮主的,说只要马大元身亡就拿出来,还有一封汪剑通与人交流的信件。

  汪剑通留给马大元的信,是让他监督乔峰,一旦他有向辽叛宋的苗头,就召集所有帮众,哪怕下毒暗杀,不择手段,也要除掉乔峰。

  而另一人写给汪剑通的信,则是说乔峰虽然为人和武功都极好,但他毕竟是契丹人,他们两人是他的仇人,让汪剑通传位千万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