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地处偏南,气候湿润,四季如春,这里的花木长得尤其好。

  顾绛正是在一片花市中遇到了结伴出游的无崖子和李秋水。

  他一路从西夏磨磨蹭蹭到大理,走了将近两年,横穿中原南北,仁宗时的北宋十分繁华,这里还是《天龙八部》的世界,人力要比没有武学设定的世界高,物产也丰富,故而文风盛行,百艺具兴。

  朝游三山,暮宿高楼,看不尽的好风光,以宋之富庶,远胜周边各国,难怪引得苦寒之地的西北游牧民族每每觊觎,等到了大理,这里繁华当然不及宋,但国民崇尚佛教,民风淳朴向善,别有一番太平景象。

  如果不是看到站在百花丛中,人比花娇的李秋水,他还可以继续欣赏一阵子。

  顾绛叹了口气,从一株茶花前站起身来,运起逍遥派的轻功,脚下生风,几步穿过人群,来到李秋水身后。

  花市中人本就不少,来来往往的走着,李秋水高兴于无崖子陪她出门,加上大师姐两年都没找来,她心中慢慢放松了警惕,没有丝毫防备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掌巨力击中后心,立时吐血摔倒,幸亏无崖子伸手扶住了她。

  顾绛的掌心也隐隐发麻,心中微惊,没料到李秋水的小无相功已经有了点火候,体内逍遥派的真气护体,竟然反震得他真气一阵翻腾。

  金庸世界到底不比古龙,对内力、神功的倚重很深,很难靠个人的悟性来突破这种限制。

  若非如此,他全力一掌就该要李秋水性命了。

  花市中的大理百姓见有江湖中人动手,顿时扔下买卖,纷纷逃散开去。

  无崖子猛然回身,见出手伤人的是个不认识的少年,愣了一下,反倒是李秋水倚靠在他怀里,虚弱地开口道:“师姐,你,你还是找来了。”

  做青衣书生打扮的齐乘云笑了笑:“是。师妹,你在我练功时趁我不备,出声惊扰,害我走火入魔,前功尽弃,如今我也趁你不备,还你这一掌,你觉得如何?”

  李秋水服下无崖子手中的疗伤药,惨笑一声说道:“师姐你这一招‘阳歌天钧’威力惊人,小妹拜服,那日是我大意惊扰了你练功,你打我这掌,我认了。”

  她姿态娇弱,语意温柔,神情楚楚可怜,无崖子见了,心中怜惜不已,往日里齐乘云要是见到这幅情景,非得暴跳如雷不可,今日她却依旧站在那儿,笑吟吟地看着李秋水,这下倒教李秋水不解了,她只能抓着无崖子的手臂道:“师哥,咱们走吧。”

  齐乘云捋了捋鬓边垂下的发带,缓声道:“走?今日,只怕你走不了。”

  无崖子沉声道:“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真要师妹的性命吗?”

  齐乘云张开双手,一字一顿道:“她害我从此只能保持十五六的身高,再也不能长大,这样的深仇大恨,我要她性命赔偿,不可以吗?”

  无崖子心知李秋水确实对不住齐乘云,但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俩同门相残?何况李秋水如今已是他的妻子,他想到往日相处的情谊,也不忍提起此事再刺激师姐,只能道:“她毕竟是我们的同门师妹,师父的关门弟子,你就算不看在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看在师父的份上,也不该到了要她性命的程度。”

  齐乘云冷笑道:“那她有没有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看在师父的份上,好好待我呢?怎么到我来寻她报复时,你又和我说什么情分,提什么师父了。”

  无崖子还要再说什么,齐乘云却不耐烦和他理论,双掌运起真气,一手行阴,一手行阳,正是逍遥派最高深的掌法《天山六阳掌》:“这件事本与你无关,但二师弟你若非要插手,那就手下见真章吧!”

  青衣书生广袖飘逸,行动间潇洒清隽,双掌击出威力无穷,直逼无崖子怀中的李秋水,招招凶险狠辣,举手投足却不带半点凶戾杀气,好似仙人泠然御风。

  无崖子叹了口气,将李秋水一托,转放到身后一张座椅上,同样运起六阳掌,与齐乘云对招,只是他运起的功法乃是《北冥神功》,他的天资极高,单论习武的天赋是三人中最强的,否则逍遥子不会把掌门的位置传给他,是以虽然他招式运用上不及师姐,但依靠《北冥神功》吸纳化解内力的特征,齐乘云的掌风落在他身上,不仅伤不到他,自己的真气还会被他纳为己用。

  长此以往,他越打越强,对手的真气却难以为继,迟早落败。

  青衣书生冷哼了一声,外人不知道《北冥神功》的特性,他还能不知道吗?他不仅知道,还清楚这门武功唯一的缺陷在哪里。

  他骤然双掌后撤,运转《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二十年逍遥派的淳厚内力运转到掌间,阳气大盛之下,掌心竟透出赤红,雄浑掌力正面对上无崖子,一掌接一掌,三掌相叠,劲力如江海浩瀚,倒灌入无崖子的经脉中,他的内力胜过无崖子,这一来就如海水灌入江河,无法全部接收转化,逼得无崖子连退三步,气海翻腾,全身经脉剧痛,若不能及时调息,必然会走火入魔!

  就在此时,委顿在一边的李秋水清喝道:“住手!”

  她对无崖子用情极深,本以为齐乘云也爱慕他,不会忍心伤到师兄,没料到齐乘云走火入魔一遭,整个人心性大变,竟连无崖子也全不顾忌了,眼看他要受重伤,李秋水奋不顾身地扑进两人之间,挡在无崖子身前,以《小无相功》挡下了齐乘云的掌风余劲,这一下伤上加伤,几乎去了她大半条命。

  无崖子见李秋水为自己如此不顾性命,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双手抱住妻子,转而厉声道:“齐乘云!你不认同门之情,那还认师父传下的掌门指环吗?!”

  青衣书生见他亮出手中的七宝指环,默然立在原地,轻声道:“师父于我有养育之恩,他的规矩,我当然会守,但是师弟,你要想清楚,师父临终前说,你只能以此凭证强行要求我与师妹做一件事,你要是让我饶过李秋水,来日你自己身遭大难,可就找不到我头上了。”

  无崖子果断道:“人有旦夕祸福,来日之事谁也不能预料,我只求今日同门相残的血案,不要发生在我眼前。”

  青衣书生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动怒,反而笑了起来:“好,我当日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不会出尔反尔,只希望你来日不要后悔。”

  说完,一声清啸,纵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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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绛原本还不解,为什么天山童姥对李秋水恨之入骨,却没有下手杀她,反而给了李秋水可乘之机,她残疾之后心性扭曲,甚至杀人取乐,总不会是不忍心杀李秋水。

  现在无崖子拿出掌门指环,顾绛才从齐乘云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件事的缘由。

  逍遥子羽化之前,将掌门指环交给了无崖子,让齐乘云和李秋水奉他为掌门,且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说她们师姐妹俩有了不和的苗头,她们俩都是人中龙凤,争强好胜,谁也不服谁,来日积怨深了,难免出事,所以逍遥子让无崖子管住她们,并让他们对着掌门指环发誓,一定服从掌门号令,无崖子日后可以强令她们做一件事,她们若违抗就不再是逍遥子的徒弟。

  齐乘云是逍遥子一手抚养长大的,逍遥子于她如师如父,她一生桀骜骄傲,绝不会违背自己在师父面前发下的誓言。

  也正因为无崖子让齐乘云应了这一诺,日后他被丁春秋所害,他也没有脸让苏星河去求助于天山童姥,反而让虚竹去求和自己撕破脸的李秋水。

  而掌门指环,也是因为他们在逍遥子面前的誓言,才如此重要。

  顾绛也是一个重诺之人,他接手了齐乘云留下的躯体,接受了她的身份和记忆,便也承接下她的因果和承诺。

  他不是只要好处,不担责任的人。

  走这趟时,顾绛本就没打算真的找到李秋水,他已经做好了在西夏截胡的准备,李秋水只要回到李家,准备嫁入西夏皇宫,他就去送这个师妹归西。

  何况顾绛打在李秋水后心的那一掌,光是养伤就要她耗费个一年多,此后十余年她的武功进境都会受到影响,除非借西夏国的势力,否则就算有无崖子在,她也只能避着这个师姐走。

  顾绛的耐心一向很好,他能等傅红雪二十年,也能等李秋水三十年。

  他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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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的魔教教主、将势力遍布天下的公子羽说来日方长,就是来日方长。

  他在天山住了几年,然后算了算自己来回的脚程,赶在三十六岁返老还童前,又去到大理找到李秋水,把她打了个半死,让她养个一年多的伤,以防她趁着自己功力消退找事情。

  顾绛遵守和无崖子的约定,没有要李秋水的性命,但过个几年就去看看这位师妹过得如何,和她过过招,让她伤上一阵子,也算尽到了大师姐的职责,督促师妹好好练功,不要沉迷声色情爱了。

  连无崖子的弟子苏星河和丁春秋都知道了,自己师娘有一个死对头,是她和师父的大师姐,此人喜怒无常,精通易容之术,每隔几年就会跑到大理来找师娘的麻烦,将她打成重伤,然后一句话不说地离开。

  连他们的师父都拿这个师姐没有办法,以至于苏星河提起这位不知真面目的师伯,颇有些畏惧,丁春秋倒是试图上前搭过两句话,可那位来去匆匆,没有理会任何人。

  无崖子是真拿齐乘云没有办法,他带着李秋水去过别的地方,但也没用,这位师姐总能找到他们,李秋水怀疑她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东西,但没有证据,也找不到根由,所以他们干脆还是住在了无量山中。

  有时无崖子想着,李秋水害得齐乘云一生不能长大,齐乘云现在要李秋水常年缠绵病榻,倒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他会有这种想法,可见心底里对李秋水虽然喜欢,也说不上爱若性命。

  这位性情寡淡的逍遥派掌门人时常看着自己雕成的玉像出神,他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当然知道两位同门年少时都钟情于自己,但他其实对情爱没有多么重的心,他更喜欢研究武功和师父传下的杂学,年少时亲近齐乘云,成年后偏向李秋水,也只是青春年少时对女子萌生的朦胧好感,后来是为了终止两人无休止的争斗吵闹。

  比起性情直烈易怒的师姐,李秋水更温柔和顺,不会过多地打扰他,可和李秋水在一起之后,他的生活依旧没个消停。

  还是石像好啊。

  它安静美丽,有着他心中所有喜爱的优点,却从不会干涉他的生活,只会静静在那里看着自己,永远不会改变。

  无崖子有时候觉得自己雕的是十七岁的李秋水,有时候又觉得不是。

  人生一世,如庄生梦蝶,亦或者是蝶梦庄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谁能说得清呢?

  无崖子说不清,李秋水也说不清。

  她看着丈夫从一开始阻止师姐、保护自己,到现在对她们俩的争斗视若不见,只要齐乘云不伤自己的性命,他就只把这当做同门交手一样,明明随着《北冥神功》大成,他才是唯一能够和师姐一分高下的人物,却宁愿整日对着那尊玉像,对自己冷漠至此!

  李秋水用尽了办法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哪怕她生下了两个人的女儿阿萝,无崖子对自己的血脉都算不上热络,依旧不是看书练武,就是看那尊玉像。

  明明她本人就在这里!难道无崖子是嫌弃她不如十七岁时清纯可人了吗?!

  终于有一日,为了报复无崖子,她在外面寻了俊美的少年回来,当着无崖子的面调情寻乐。

  而无崖子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就抽身离去了。

  李秋水浑不在意地继续饮酒,直到无崖子走远,她才突然暴起,一掌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震为齑粉,而后怔怔地望着这座琅嬛石洞落下泪来,没有管被吓得逃出洞外的俊美少年。

  只有女儿阿萝的哭声在石洞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