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要杀谁?”屋子里传出一阵沙哑的声音。

  少年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递给了身边的老者,这位昔年洛阳公子身边的管事神态恭敬地接过折子,展开后从第一行开始念:

  “马空群,关东万马堂堂主,白天羽的结义兄弟,因妒忌白天羽和白天勇兄弟,邀请白家十余人往梅花庵赏雪,先行暗算后设伏围攻,事后劫走神刀堂财物。

  丁白云,武林世家丁家家主之妹,因倾心白天羽却遭抛弃,为报复白天羽联合马空群在梅花庵中设伏,事后割走白天羽头颅。

  柳东来,护花剑客,其人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因与白天羽争夺一女子失败,心生怨妒,参与梅花庵刺杀。

  西门春,无骨蛇,因其父千面人为白天羽所杀,参与梅花庵刺杀,现更名为萧别离,于边城为马空群做事。

  薛斌,好汉庄庄主,因与白天羽有过节,参与梅花庵刺杀。

  桃花娘子,因与白天羽有过三日情缘,后被白天羽抛弃,参与梅花庵刺杀,现更名了因,于梅花庵出家。

  ......”

  “够了!”在管事念出“丁白云”的名字时,屋里人的情绪就已经不稳,等到“桃花娘子”也被道出后,花白凤终于忍耐不住了。

  她虽然知道白天羽风流,但她万万没想到,白天羽的杀身之祸居然也和那些被抛弃的女子有关,其中更有当年享誉江湖的“白云仙子”丁白云。

  花白凤嘶声道:“你留下名单,上面的人我会一一确认,如果没有出错,那你的交易就算达成了,我不要你来动手,这些人只能死在天羽的儿子手中!”

  孤儿寡母,血海深仇,随着这一个个名字被念出,心肠再硬的人都要为之怆然,可这一行人没有一个动容,他们依旧端正地侍立在自家小公子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领头的管事更是眉毛都没动一下,要不是那少年公子示意他停下,他都不会理会花白凤的呼喝,继续念下去。

  毕竟花白凤这个在屋子里呆了十八年的魔教大公主虽然骇人,却还远远比不上当年的江湖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在王怜花出海这么多年后,依旧老老实实守着洛阳基业的人,都是见过那位夫人和公子手段的。

  区区一个万马堂的马空群,只能龟缩在边城,都不敢问天下,又能算是什么人物?

  若不是因为和西方魔教的交易,他连让小公子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比起身边人藏在平静表面下的不以为然,这位少年公子则把兴味挂在了脸上:“白天羽的儿子?他确实还有两个儿子活着,但是他们都不会为了白天羽去杀人,你想说的是谁?”

  屋子里传来了木椅倒地的声音,良久,花白凤才开口道:“当然是我和天羽的儿子,你没有看见他吗?!他就在屋外!他继承了父亲的刀法和我的武功,他一定能杀了那些人!”

  少年公子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很慢地笑了一声,这意味不明的笑声让花白凤猛地停下了争辩,沙漠中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他在说话:“可你和白天羽的儿子,并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刀法。他三岁时养父就过世了,后来养母也死了,他只能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直到遇见李寻欢。”

  “你是知道的,李寻欢与白天羽是好友,他曾答应过,要把自己的飞刀教给白天羽的儿子,所以你和白天羽的儿子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刀法,但学会了李寻欢的武功。”

  那不断的抽刀声停下了,花白凤一字一顿地问:“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凄厉得像是夜枭在啼叫,令人如坠冰窟。

  “你的母亲要我照顾你,我向来注重承诺,说出口的话绝不反悔。”少年公子仿佛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给两人带来了多大的刺激,“所以我当然要彻彻底底地把你经历的事查一遍。”

  “当年白天羽的夫人买通了你的接生婆,暗中调换了你的儿子,这件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少,那位接生婆知道,她的儿子媳妇知道,白夫人身边的贴身仆从多少也知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问他们,是不是曾经用一个因病被抛弃的孩子换走了你的儿子。”

  “你也可以去找你的亲生儿子询问,他的养母应该告诉过他真相,要不是李寻欢的踪迹太缥缈,你甚至可以去找他,他能亲自去教人飞刀,说明他也早就知道这件事。”

  “他们有的是找不到你,有的是不愿意揭开真相,所以你至今一无所知。而我找到你,还告诉你真相,不让你继续被蒙骗。”

  “这,就是我对你的照顾。”

  ——————

  老管事最初确认公子羽的身份,是因为他身上王怜花的信物,以及那张脸。

  只要曾见过那位“活财神”的千金,就绝不会忘记朱七七的面容,那是语言无法描述的美,若非亲眼得见,谁也不信人间竟有这样的绝色,那是与云梦仙子的成熟妩媚、妖娆艳丽截然不同的美。

  她清冷处如冰似雪,偏偏性情纯粹娇憨,心如烈火,有胜过千万人的心胸,令多少爱慕者魂牵梦萦。

  便是他们公子,也曾真心想要留住过她,因为她身上那种自己从未有过的直率和热烈。

  至情至性,爱恨分明。

  而公子羽正长了一张像极了朱七七的脸,剩下的些许不同则带着那位“第一名侠”的轮廓。

  但这并没有让他男生女相,绝不会有人把他错认成女子。

  就像当年他们绝不会把王怜花错认成女子。

  这位小公子初见时行事做派像极了王怜花,但不如自幼混迹阴谋中的王怜花缜密老辣,他们还能摸到他的心思,可自从去了一趟魔教,在那位夫人手里吃了次亏,小公子吸取了教训,性子就出现了改变。

  现在他们也看不透小公子的心思了。

  小公子在得到《大悲赋》后带着他们来到关东,非但没有把花白凤接去安置,反而用一些不知道真假的消息混杂起来,把这位隐居的魔教公主刺激得不轻,连儿子都撵了出来,非要那少年刀客现在就去砍下仇人的头颅。

  “你既然爱白天羽,杀死他的人就是你的仇人,你把这个孩子养大,教他一身武功,无论如何,他去替你了结这段仇恨,就当是回报你的养育之恩,也无不可。”

  老管事深觉小公子已经将王怜花心情不好时说话阴阳怪气的做派学到了精髓,大概还是在为那位夫人给自己下毒的事记恨吧。

  如果顾绛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怕要给自己写个“冤”字,他对花白凤和她母亲并无怨气,更不要说“心情不好”、“阴阳怪气”了,他还不至于小气到在言语上挤兑从未得罪过他的花白凤,更不要说为了她母亲的事迁怒到她身上。

  且不论和教主夫人交易的不是他顾绛,就算他真想收拾清楚这件事的始末,那也该等他摸透了《大悲赋》,然后亲自去西方魔教,找那位夫人的麻烦。

  谁得罪他,他就找谁,从不迁怒。

  至于说话不够委婉,他在日月神教中生活了十多年,已经习惯了这么说话。

  何况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

  底下的人容易想太多,被踩到痛点的人无论他说什么都很刺耳,反倒是这件事里的第二个当事人,面对他时表现得十分平静。

  傅红雪不仅没觉得他阴阳怪气,反而觉得他说的很对。

  说到底,连母亲......连花夫人都是被蒙骗的,哪怕他不是花夫人的亲生儿子,白天羽不是他的父亲,他也蒙受了花夫人的养育之恩,应该替她去了结这段仇怨。

  只是,既然他不是白天羽的儿子,那他出于恩情去报仇的动机,和这位“公子羽”出于“交易”的动机,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已经被灌输了十八年仇恨观念的傅红雪一朝卸下自己身上的使命,反而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清楚除了去替花白凤报仇外,自己还能做什么。

  “你把马空群的人头带给花白凤之后,可以来我这里做事。”换了一张脸的公子羽坐在他对面,原本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成年男子,连眼神都变得像一位历尽沧桑的前辈在看一个自己看好的年轻人。

  “我刚从西边回来,对关外的一些事很感兴趣,等马空群死了,我会收拢万马堂的势力,开辟一条商道。”公子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小店里的浊酒和他平日里喝的天差地别,可他好似全然未觉两者有什么不同,“关内外的环境很乱,你如果愿意跟着我的商队到处跑跑,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是件好事。”

  傅红雪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开口就要拒绝,却被对方打断:“你这十八年生活的太狭窄了,太浅的水池里养不出蛟龙。”

  “你毕竟不是花白凤的亲生儿子,看在养育之恩上,你可以常去看她,但若要再朝夕相处,未免太过尴尬。而失去了复仇这个目标后,你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这把刀。”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把漆黑的长刀上,傅红雪握紧了捉刀的手。

  “而我很喜欢这把刀,确切说,我很期待十年、二十年后,你手中的刀。”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他是这样的,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要慎重,因为他会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所以他的话很少:“不用等二十年后。”

  公子羽抿了一口杯中酒,没有说话,傅红雪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傅红雪并不喝酒,所以没有动桌上的茶具,现在他伸出手去触碰手边的茶杯,却发现它已经在无声无息中裂成了两半,或者说,是被切成了两半。

  他的掌心开始冒汗,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几次试图拔刀,却始终没能拔出来。

  傅红雪的呼吸微微变得急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的人真的是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公子羽吗?还是说,眼前的这个形象,才是他的真容?

  公子羽的神色淡漠,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在这个世界里超出了一手之数,光是沈清羽家中就有三个,沈浪、王怜花、熊猫儿都是武功已入化境的高手,尤其是沈浪,哪怕是以顾绛的眼力,也看不出沈清羽记忆中的沈浪武功到底有多高。

  江湖上还有李寻欢、阿飞,以及那位西方魔教的教主。

  除去隐居起来不为人知的前辈,这就有六个了,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

  傅红雪会惊讶,只是因为他还太年少,见的人也太少。

  所以,他才会说,浅水里养不出蛟龙。

  公子羽有些郑重地开口道:“你的刀已经很快了,但是光追求快还不够。昔年小李飞刀与上官金虹对决时,曾有一番对话,小李探花说自己的飞刀无招,因为他心中有招。”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傅红雪记住这句话,然后才继续道:“小李探花取出了飞刀,可上官金虹没有取出双环,他说,因为我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傅红雪的呼吸变得长而重,他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在移除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仇恨后,他空荡荡的心里终于可以容纳这些情绪的存在,那是一种向往,是少年人该有的向往,以及对面前人淡淡的感谢,他明白,对方这是在教他,他短短的十多年中,还从未有人这样教他。

  “这是你的境界,你手中虽然没有剑,但你心中有剑,所以剑气切开了茶杯。”

  上官金虹是小李飞刀同时代的人,曾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甚至在李寻欢之上,虽然他最后死在了李寻欢的飞刀下。

  公子羽不置可否:“然后,又有一人说,这境界还有不足,若是到了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环即是我,我即是环的时候,才是差不多到了武学境界的巅峰。”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已经是兵器谱上第二和第三,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排名兵器谱上第一的天机老人孙白发。

  “但在他之上,还有一重武学最高的境界,我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公子羽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无环无我,环我两忘,无所不至,无坚不摧。”

  这是天机老人一生都未曾抵达的境界,却有一人在五十岁时就已达到,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纵横天下的沈浪。